冉娜笑了。還是那份報紙的名字逗她笑。

冉娜:您的報紙叫什麼名字?《麗麗文學報》?

記者笑了起來。

記者:不,是寶寶。

冉娜:是為兒童辦的報紙了。

記者撅起嘴說:可以這樣說吧……(片刻)我來是想知道……您的看法……關於您哥哥。您哥哥是從哪裡獲得那些想法的?您,您有看法嗎?

冉娜微笑:沒有。

記者:您瞧……我在想這是不是一個圈套……人們稱作的吹牛皮招術……

冉娜:我不明白您說的話。應該去問我哥哥……

記者:我不敢。

冉娜和氣地對《寶寶文學報》的記者微笑。

記者:對不起……我可能弄錯了……那麼這是一種反叛形式……對不公正現象……固有的……發現……可以說是社會行為……

冉娜:我想我哥哥不會對您的話感興趣。

記者:對不起……可是……總得講講現實……你們可以既以這個社會為生但又揭露它的機構……運行狀態……?

冉娜很漂亮。她不羞澀。她愛笑也愛哭。她也很精細。母親說她是個精明人。她始終很和氣。

冉娜:如果您來是為了這個,那您不必等了。在這裡我們沒有看法。

記者欣然接受了冉娜的諷刺。他們又一同笑了起來。兩人都笑。

記者:您,您學了社會學?

冉娜:不多……歐內斯托也不多,但比我學得多。

記者極為驚訝。

記者:噢……您多大了?

冉娜:十歲,很快就十一歲了,比歐內斯托小一歲。

記者瞧著她大笑起來。

記者:告訴我……你們家對數字可是有點問題。十一歲,我說:不對。而且村子裡誰也不會相信的。你們不把世界放在眼裡,就是這樣。

冉娜沒有回答,她看到《寶寶文學報》的記者在笑,於是也笑了。

記者:對不起……可是……這為什麼使你們感興趣呢……這一切……

冉娜:很難……

記者:難……怎麼難……?

冉娜乾脆、直截了當地說:很難說清。也很難理解……

沉默。記者久久地注視冉娜。

記者:……你也離開了學校……?

冉娜:是的,我在學校待的時間比歐內斯托短。四天。他待了十天。算是不錯了。歐內斯托不在身邊我堅持不住了。當時正講到波波爾。《爸爸懲罰波波爾》,你知道這個故事嗎?還有《謝瓦利埃夫人》。

記者:……聽我說……我必須寫篇東西……無論如何……所以……隨便告訴我點什麼吧……畢竟……《寶寶文學報》讓我煩透了,畢竟……

冉娜:你想聽《爸爸懲罰波波爾》還是《夫人使邸宅現代化》?我會故事的正版。

記者:就聽《爸爸懲罰波波爾》吧。

冉娜:好好聽著……集中注意力否則您聽不明白。

「爸爸為什麼懲罰波波爾?

「爸爸從來沒有懲罰波波爾。老師捏造說爸爸懲罰波波爾,為的是老師他能說:爸爸懲罰波波爾。但是爸爸從來沒有懲罰波波爾,從來沒有,從來沒有。」

我不知道結尾,冉娜說。

記者記完了冉娜的口述。他一面寫一面低聲重複:波波爾。他狂笑起來。

記者:這有點太短了……你沒有別的故事了……

冉娜:有《謝瓦利埃夫人》。

記者:來《謝瓦利埃夫人》吧……來吧……

冉娜:好吧……「謝瓦利埃夫人有隻小狗叫麗麗謝瓦利埃夫人一天早上對麗麗說我們去市場天氣好她很高興遇見了迪韋爾熱夫人於是她問您的小女兒好嗎接著她遇見了斯唐萊夫人然後是女看門人每次她都說天氣多麼好呵啦啦突然她看見了李子她說呵我忘了我來市場是為了買李子我心不在焉天哪而你麗麗你什麼都不說但麗麗板著臉因為它不喜歡任何水果而謝瓦利埃夫人很清楚但她根本不在乎她問小販一公斤李子多少錢小販說三法郎她說呵啦啦太貴了她買了十公斤。

「問題:謝瓦利埃夫人買十公斤李子付了多少錢?」

記者轟然大笑,冉娜也和他一起笑。

冉娜笑著說:……這是我知道的全部……

記者:在我們這該死的行業里,這麼開心地笑可是少有的事,特別是在《寶寶文學報》報社,它比世界上其他地方至少落後了一百年。

記者瞧著冉娜。

記者:你有時去巴黎。

冉娜說沒有,從來沒去過。

他仍然看著她。

記者:你有情人……

冉娜微笑。

冉娜:是的。

記者:你真是十一歲?

冉娜:是的。

夏天一下子就來了,突如其來。清早一醒過來,夏天就在那裡,一動不動、陰沉沉的。天空呈現一種難看的藍色,暑熱炙人。

一天早上,天色還早,大概七點鐘,維特里全城響起了喧鬧聲。它來自塞納河河谷的小丘下方。

父親說遲早有一天會發生的,已經發生了,已經來到了。人們還以為他指的是暑熱。

前幾天從七號國家公路上就開下了水泥攪拌車、德國的挖土機、斗式提升機、推土機。其後是一批發電機組,最後是大客車,裡面裝滿了來自北非、南斯拉夫和土耳其的工人。

然後,突然之間寂靜了下來。在白天大部分時間裡沒有任何物資或任何人來到維特里,只有在傍晚,幾乎在黑夜降臨時,從七號國家公路開來了一種馬力極大的新車,它像是鐵制的活動房屋,像是油罐,它慢慢地駛向下方的河邊。它與其他的工業機器不同,來自另一個國家。

上午稍晚的時候,對老高速公路的毀滅開始了。父親管這叫執行死刑。

即使維特里的人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一聽到頭幾下沉悶的搗碎聲,大家都明白這隻能是在徹底毀滅黑色水泥的老高速公路。

第一天傍晚,市長對維特里居民發表講話。他預告這座城市的大發展和將來的競爭力。鐵路將改線以擴大新工業區的面積。這樣一來,城市也會擺脫塞納河邊的貧民窟和地區勞動人民引以為恥的小酒店和妓院。

他宣布要修建好幾棟社會福利樓房——這些低租金住房的規劃已有二十年了。

最後的這個消息使父親和母親和歐內斯托和冉娜和弟妹們大為沮喪。

在一個又一個星期里,老高速公路的死亡震動了維特里的小丘,震動了通往港口的小街上不牢固的建築,震動了鳥、狗、孩子。

接著一切都靜寂無聲。

出現了新的寂靜,沒有任何回聲。海聲消失了,同時消失的是從河邊被趕走的外國居民。

一個普通的黃昏,歐內斯托從巴黎回來時,看到屋前的院子里有兩把花園用的柳條椅。它們放在院子邊上荒蕪的籬笆前,在櫻桃樹的另一側。它們彷彿是被遺忘在那裡,在那個地方,相互挨著,面朝街道,準備用來觀看,觀看過往的人和自行車以及時間的流逝。這些用於花園、用於陽台的椅子已經很舊了,當初被買下時大概很昂貴,但仍然結實,有強烈的異域風味。柳條發亮,彷彿被打過蠟,在被遺忘在這裡以前或者,誰知道呢,在被放到小屋前面以前可能被擦拭過。

在這個院子里,在這個家庭的整個歷史上從未發生過類似的事。

這兩把椅子繼續待在那裡,真實得接近不真實,歐內斯托這時意識到一切靜悄悄,小屋、棚屋、宿舍以及他感覺到的整個維特里。

於是他喊叫起來。

恐怖突然來臨。歐內斯托不知不覺間叫了起來。

冉娜跑來了,朝歐內斯托跑過來,她害怕。她問歐內斯托出了什麼事。他先是不知道,然後說道:

我看見你們都死了一千年。

弟妹們聽見了喊聲,從棚屋跑來了。他們也害怕。

我害怕這些椅子,歐內斯托說。

他在流淚。弟妹們知道他有一點發瘋,於是說些別的事。他們解釋說這兩把椅子是父親在塞納河與高速公路之間那些被廢棄的貧民窟的垃圾箱里找到的。他想把椅子給母親,讓她和他在夏天傍晚坐在院子里,但母親不願意,於是他倆一氣之下往市中心去了。

大弟弟們說他們要把椅子放在棚屋裡供自己用,小學老師和冉娜和你歐內斯托都可以用。

歐內斯托說這些椅子大概是很久以前偷來的,然後被扔掉,然後又被偷,如此這般,還說他們把椅子拿到棚屋裡用是對的。

冉娜像貴婦人一樣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兩個最小的弟弟和妹妹坐在另一把椅子上。他們很高興有了椅子。

廚房關著門,裡面是空的。

歐內斯托知道母親在卧室里閉門不出。歐內斯托與她說話。

歐內斯托:你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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