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他是怎麼對你說的?講講看。

沉默。

母親:他說:我再也不去學校了,因為……

父親:因為什麼?

母親:不為什麼。

父親:不為什麼?

母親叫了起來。

母親:對,就是這樣。

父親耐著性子。

父親:你當心,娜塔莎……你再不說我這就要發火了……

母親:我在想哩。

母親慢慢地回憶。

母親:他說:……因為學校……老師講的東西我都會……就這樣……大致如此。

父親在思考。

父親:這不可能……你一定沒聽懂……你在胡說……不可能。

母親:為什麼不可能?

父親:因為歐內斯托什麼都不會。

母親:那又怎樣呢?

父親:既然歐內斯托什麼都不會,他不可能埋怨去上學。

母親記了起來。

母親:他說的話應該正相反……對,對……相反。

父親:怎麼相反?

母親:等等……

沉默。母親仍在思索,想起來了。

母親:他說:我再也不上學了,因為學校老師講的東西我都不會。就是這樣……

父親:呵,好……我更喜歡這樣……這才是我的兒子。

父親什麼也沒有明白。母親懷疑他什麼也不明白。

母親:你肯定,埃米利奧……?

父親:不……可是……

母親:你對歐內斯托從來就不很……親熱,埃米利奧。

父親:哪裡……哪裡……他不知道,正相反……

沉默。

父親:你呢,你怎麼想的?

母親:我嘛……我覺得就這事本身來說,沒有什麼不清楚的。但與此同時,事情很奇怪,埃米利奧……自從歐內斯托說了那句話,我好像時時刻刻都聽見它……彷彿……它彷彿的確有某種含義,而且畢竟……它有一種含義……

父親:那麼說不夠老實……

母親:不一定……不一定,埃米利奧。

父親:自從歐內斯托說了這話以後,你就這樣想,是吧,娜塔莎。

母親:從那時起,是的。

沉默。

父親:那麼你的小歐內斯托打的就是這個算盤,拚命地與眾不同,最後當然表現了出來。

父親的用詞使母親感到驚愕。

母親:與眾不同……我看不出來……

父親:你怎麼看不出來……?

母親:我看不出任何一點……也許這是母愛……

父親:對。

沉默。

父親:那麼你沒有注意到歐內斯托與別人不同?

母親:別說得過分……我不同意……不如反過來說……可以說:他與別人一樣,但是在某一點上……

父親:難道你什麼都不明白?

母親:也許他吃東西比別人稍慢,是吧,對不對?還有身材……?對吧?除了身材,還有什麼?你注意過你兒子嗎?注意過他的個子嗎?又高又大!十二歲!誰也不會相信,還有一副主教的神氣。

父親:你再想想,娜塔莎……你沒有注意到別的?什麼也沒注意到?

母親:呵,是的……是的……歐內斯托不說話。什麼也不說。就是這樣……

父親:就是這樣……可當他說話時,叫你吃驚。不是「把鹽遞給我」這種話,而是在他以前誰也沒說過的話,他真想得出來,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歐內斯托的弟妹們都長得像他。像母親和像歐內斯托。他們小時長得像父親。後來,在兩三年里,他們誰都不像。接著突然又像母親和歐內斯托。但有個女孩當時誰都不像,就是冉娜。那時她在十一歲和十七歲之間。母親說有個女孩長得漂亮,卻對自己的美貌無動於衷,那就是她,冉娜。

母親認為冉娜對天主的信仰與她對哥哥歐內斯托的感情屬於同一類型。他們這樣相處使母親高興。在她生活的這方面,不可能有什麼邪惡。因此母親看不清自己,看不到自己是按兩個孩子的形象塑造的。

冉娜小時酷愛看火,對火十分著迷,因此母親帶她去了市鎮醫院。人們檢查了她的血液,從她的血液里看出她有縱火的傾向。然而,除了對火的喜好,除了這小小的怪癖以外,她是一個十分漂亮的女孩,健壯有力。母親對那些小弟妹們說:瞧瞧她。她向他們解釋說,唯一要注意的是別讓她單獨與火在一起,因為她有這種怪癖而她自己感覺不到,就像意識不到她的美貌和她的笑。這時她可能忘記了自己,因為老盯著火而暈頭暈腦。人們說她最後會燒掉自己的房子。母親講述說,就是這樣,說完了。弟妹們一想到所鍾愛的姐姐對火這樣可怕的東西竟如此著迷,不免既驚嘆又惶恐。看到弟妹們對自己這樣感興趣,冉娜本人高興得臉紅。

小姑娘對歐內斯托的愛和對火的愛,在母親看來,是出於同一種恐懼。因此,她認為冉娜生活在一個危險地區的中心,它對所有人都是陌生的,包括對母親。母親預感到自己永遠也到達不了那裡。她自問道:難道對她這個母親也陌生?她確信?是的,母親確信自己永遠到達不了那裡,到達不了那個寂靜的地區,冉娜和歐內斯託身上的那種智慧。

冉娜要求歐內斯托講講他是怎樣離開學校的,經過如何。她自己上了三天學,但不十分清楚能在學校幹什麼,除了有一天會離開學校。

她對歐內斯托說他應該給全家,給小弟妹們和身材高大的母親講講他是怎樣離開學校的。

歐內斯托拒絕了好幾次。於是冉娜哀求他。有一次她流著淚親吻他,說他不再愛他們了。冉娜的臉頭一次貼著歐內斯托的臉,他聞到她身上那種花和鹽摻和的海洋氣味。

歐內斯托用雙臂抱住冉娜的身體。他們就這樣待著,默默無語,低垂著眼睛,像剛剛共享黑夜的情侶一樣自我隱藏起來。

過了長長的一刻。在這期間他們產生了一種輕輕的感受,從此難以忘懷。

他們沒有對視就分開了。

冉娜不再要求歐內斯托對家裡人講述如何離開學校的。

而正是在這天晚上,在晚飯後,歐內斯托講述了如何離開學校。

歐內斯托站在靠台階的一側,在櫻桃樹淡淡的陰影下。弟妹們圍桌坐著。母親在習慣的座位上。埃米利奧在她對面。歐內斯託身後是冉娜,她面朝牆躺在哥哥身後的地上。

歐內斯托講述經過,他是怎樣離開學校的,事情是怎樣發生的,他似乎並非有意這樣做。

歐內斯托說得很慢,語言聽來十分清晰,彷彿在對某個不在場的人或者聽不太清楚的人說話。也許他今天是對她,對這個靠牆躺著彷彿已入睡的妹妹說話。

歐內斯托說:那一天我在教室里等了整整一上午。

我不知道為什麼。

後來是課間自由活動。

它彷彿很遙遠。

於是我又獨自一人。

我聽見喊叫聲,課間活動時的噪音。

我想我害怕了。

我不知道害怕什麼。

然後這就過去了。

我仍在等待。

我必須等待,也不知是為什麼。

另一次是食堂。

我聽見餐盤的聲音和說話聲。

我感到愉快,忘了我應該逃走。

在食堂以後,事情發生了。突然間我什麼也聽不見。

這時事情發生了。

我站了起來。

我害怕做不到。無法站起來然後走出我所在的地方。

我做到了。

我走出了教室。

在院子里我看見其他人從食堂回來。

我走得很慢。

然後我來到學校外面。

在一條公路上。

恐懼消失了。

我不再害怕。

我在水塔旁邊的樹下坐了下來。

我等待著。很久還是片刻,我不知道。

我想我睡著了。

沉默。歐內斯托閉上眼睛,在回想。

彷彿是千年以前的事。

沉默。

歐內斯托彷彿遺忘了。

接著他又記了起來。

歐內斯托:我明白了一些事但還說不出來……我年歲太小,無法表達清楚。例如宇宙的創造。我呆在那裡,突然間,我眼前出現了宇宙的創造……

沉默。

父親:歐內斯托,你扯得太遠了……

沉默。

母親:你要講講這個嗎,歐內斯托?

歐內斯托:沒有許多可講的。

沉默。

歐內斯托:聽著……這事應該是一次完成的。一夜之間。到了早上就一切就緒了。所有的森林、山脈、小兔,一切。僅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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