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埃爾韋·索爾

父親常在郊區火車上拾到些書,也在垃圾箱旁邊拾到書,它們彷彿是在有人去世或搬家以後白白贈送的。有一次他找到了一本《喬治·蓬皮杜傳》。這本書他讀了兩遍。在普通的垃圾箱旁還有成捆的過時的技術書籍,但他不去拾。母親也讀了《喬治·蓬皮杜傳》。他們都對這本傳記感興趣。在這以後,他們尋找「名人傳記」——叢書的名字——但再也不曾找到像喬治·蓬皮杜的傳記那麼有趣的,也許是因為這些傳主的姓名對他們來說很陌生。他們在書店前的舊書攤上偷這種書。「傳記」是很便宜的,書店的人也就隨他們去了。

父親和母親喜歡讀喬治·蓬皮杜的生平故事,甚於所有的小說。他們對這個人感興趣不僅僅是因為他名氣大,而是因為這本書的作者是按照普通人所共有的生活邏輯來講述喬治·蓬皮杜的生平的,雖然他出類拔萃。父親彷彿成了喬治·蓬皮杜,母親彷彿成了蓬皮杜的妻子。那種生活對他們並不陌生,甚至與他們本人的生活也有某些聯繫。

孩子們除外,母親說。

對,孩子們除外,父親說。

他們樂於閱讀傳記是因為從中看到人的一生在做什麼,而不在於知曉某些使命運變得幸運或不幸的特殊意外事件。何況就連這些命運有時的確也何其相似。在讀這本書以前,父親和母親並不知道他們的生活與其他人的生活竟如此相似。

所有人的生活都一樣,母親說,孩子們除外。對於孩子,我們什麼也不知道。

對,父親說,對於孩子,我們什麼也不知道。

父母一旦開始讀一本書就一定讀完,哪怕它很快就顯得枯燥乏味,哪怕它用去他們好幾個月的時間。愛德華·埃里歐的《諾曼底森林》就是一例,書中沒有講到任何人,自始至終只有諾曼底森林。

父母是外國人,來到維特里近二十年,也許二十多年了。他們在維特里這兒相識、結婚。他們一次次地換居住證,如今仍然是暫住者。從那時起,是的,很久以來就是這樣。他們這種人找不到工作。從來誰也不願僱用他們,因為他們本人也不太清楚自己的來歷,又沒有專長。他們呢,也就不再強求了。他們的幾個孩子也出生在維特里,包括夭折的老大。多虧有了這些孩子他們才有了棲身之處。自第二個孩子出生起,他們分到一套拆毀了一半的房子,等著遷入低租金住房。但是那座低租金住房一直沒有建成,於是他們仍然待在原處,兩間房,一為卧室一為廚房,直到後來——他們每年添一個孩子——市鎮讓人用輕型材料蓋了一間宿舍,通過走道與廚房相連。七個孩子中最大的兩個,冉娜和歐內斯托睡在走道里。剩下的五個孩子睡在那間宿舍里。天主教救濟會送給他們一座完好的柴油爐。

孩子們就學的問題從來就不成其為問題,無論是對市政廳的職員、對孩子還是對家長而言。有一次這些家長竟然要求派一位老師去他們家裡給孩子上課,回答是:多麼狂妄,還會提什麼要求。就是這樣,事情就是這樣。在市政廳有關他們的全部檔案里都提到這些人缺乏誠意並且不可理喻地頑固到底。

這些人讀的書或是從火車上,或是從書店的舊書攤上,或是從垃圾箱旁邊拾到的。他們的確申請過進入維特里市立圖書館,回答是:太過分了。他們不再強求。幸好在郊區火車上可以拾到書,幸好有垃圾箱。父母親生了許多孩子所以領到免費的乘車證,可以經常往返於巴黎和維特里之間。特別是在他們花了一年時間讀完喬治·蓬皮杜的傳記以後。

在這個家庭里有一次還發生過另一個有關書籍的故事。那是初春時發生在孩子們中間的。

當時歐內斯托的年齡大概在十二到二十歲之間。歐內斯托不識字也不知道自己的年齡,他只知道自己的名字。

事情發生在隔壁房屋的地下室里,它可以稱作棚屋,它的門總是為孩子們開著,每天太陽落山以後或在寒冷或下雨的下午,他們可以在等待晚飯前進去避一避。在這間棚屋裡,在中央暖氣管的通道下,小弟弟們在瓦礫中找到了那本書。他們將書帶給歐內斯托,歐內斯托久久地看著它。書很厚,黑皮封面,厚厚的書前後都被燒透了,不知是被什麼工具燒的,但肯定是威力強大的工具,例如噴火槍或者燒紅的鐵棍。燒壞的地方是一個整整齊齊的圓洞。洞周圍的書頁完好無損,完全看得清。孩子們曾經見過書店櫥窗里的書,也見過父母那裡的書,但從未見過被如此橫加踐踏的書。年歲小的弟妹們都哭了起來。

在這本燒壞的書被發現後的幾天里,歐內斯托進入了沉默狀態。整個下午他把自己關在棚屋裡,與燒壞的書單獨相處。

然後,歐內斯托突然記起了那株樹。

那是位於柏遼茲街和卡梅利納街交叉處的一座花園。卡梅利納街上幾乎總是空無一人,街的坡度很陡,一直延伸到下面的高速公路和維特里的英國港。花園四周有用小鐵樁撐住的柵欄,一切做得很完美,就像那條街上其他的花園一樣,它們和這個花園一樣大小,形狀也一樣。

然而,這座花園單調之極,沒有任何花壇,沒有任何花朵,任何植物,任何樹叢。只有一株樹。孤單單的。這株樹就是花園。

孩子們從未見過這種樹。在維特里,也許甚至在全法國,它是唯一的一株。它可能顯得平凡無奇,不引人注意。然而一旦人們看見了它,便終身難忘。它不高不矮。樹榦像白紙上的線條那樣挺直。圓蓋形的枝葉濃密而美麗,彷彿是剛出水的美髮。然而在這些枝葉下,花園是片沙漠。由於缺乏陽光,那裡長不出任何東西。

這株樹的年齡不知有多大了,它對季節交替、溫差變化無動於衷,處於絕對孤獨之中。在這個國家的書籍里也許再也找不到它的名字。可能在哪裡再也找不到它的名字。

在發現那本書幾天以後,歐內斯托去看那株樹,他在樹近旁的山坡上,面對樹周圍的柵欄坐著。後來他每天都去。有時去那裡待很久,但總是獨自一人。看樹這件事他從未向任何人說過,只有冉娜除外。奇怪的是,只有在這裡,弟妹們才不來找他。

先是被燒的書,然後是這株樹,也許是這些開始使歐內斯托發了瘋。弟妹們是這樣想的。但怎樣發的瘋,他們想永遠也不會知道。

一天晚上,弟妹們問冉娜怎麼看這件事,有什麼想法。她呢,她認為那株樹和那本書的孤獨狀況肯定使歐內斯託大為吃驚。她呢,她認為歐內斯托肯定將書所受的折磨與孤樹所受的折磨歸結於同一種命運。歐內斯托曾對她說,當他發現了那本燒壞的書時他想起了那株被圈住的樹。他將兩件事想在一起,想如何使它們的命運在他歐內斯托的頭腦里和身體里相互觸及、結合、混雜,直到他接近生命中一切事物的未知數。

冉娜又說:歐內斯托也想到我。

然而弟妹們根本聽不懂冉娜的話,他們睡著了。冉娜沒有發覺,繼續講那株樹和歐內斯托。

自從歐內斯托對冉娜談過這事以後,冉娜便覺得燒壞的書和那株樹成了歐內斯托的財產,歐內斯托的發現,他用雙手、眼睛和思想觸摸過它們,並將它們贈送給了冉娜。

人們認為歐內斯托在當時還不識字,但是他說在燒壞的書里讀到一些東西。他說,就是這樣在無意中讀到的,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讀書,然後呢,然後呢,他不再有任何懷疑,他是否弄錯了,是否真的讀過書,甚至讀書是怎麼回事,像是這樣還是那樣。最初他說自己是這樣嘗試的:完全武斷地賦予某個字形一個最初的含義,然後根據這個字所假定的含義給接下來的第二個字另一個含義,如此這般,直到整句話表達了某種合乎情理的東西。因此他明白閱讀像是一個自發的故事在他身上的不斷發展。就這樣他認為自己看懂了,書中有一位國王,他也是外國人,統治了離法國很遠的一個國家。這已是久遠以前的事了。他認為讀到的不是許多國王的故事,而是在某個時期某個國家某位國王的故事。由於那本書被燒過,這個故事只剩下了少許,僅僅是有關這位國王的生活與活動的某些片斷。他講給弟妹們聽。但他們表示懷疑,對歐內斯托說:

「你這個傻子,你不識字,怎麼能讀這本書呢?你從來也不會讀書的。」

歐內斯托說的確如此,他也不明白自己不識字怎麼就讀懂了呢。他自己也有幾分窘惑,並且對弟妹們說了。

於是他們大家決定核實一下歐內斯托的話。歐內斯托去找了一位鄰居的兒子,他上過學,此刻還在上學,他的年齡很確定,十四歲。歐內斯托請他看看自認為讀懂的那些書頁:那兒,在書的上半部,到底講的是什麼?

他還去看了維特里的一位小學教師。此人有文憑,年齡也準確無誤,三十八歲。這兩人說的話幾乎完全一樣:這是一位國王的故事。小學教師又加了一句:他是猶太人。兩人回答中的唯一區別就在於此。隨後歐內斯托很想讓父親核對一下,但父親溜掉了,逃避了這個問題,只說應該相信小學老師的話。在這以後,小學教師來家訪,勸父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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