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累,」瑪利亞說——對皮埃爾說,「人們似乎能抗拒世上任何東西,除了這種累。我要睡覺了。」

瑪利亞很溫柔。皮埃爾適應這種溫柔就像過去適應她的身體一樣。他對瑪利亞微笑。

「這是久已有之的累,」他說,「是由一切,確實是由一切積累而成。有時就表現出來。今天,瑪利亞,這你很清楚。」

「人總是過高地相信自己的力量,」瑪利亞說,「我想我要好好睡一覺了。」

「你總是過高地相信你的力量。」克萊爾說。她們相視而笑。

「是酒,」瑪利亞說,「有什麼辦法呢,然後就是猜疑,這你不會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們可以一直這樣談到晚上。」

「呵,不,」瑪利亞說,「我要睡了。」

她在長椅上躺下。克萊爾在她對面。

皮埃爾回去看看朱迪特。

「她睡得真沉。」他說。

「這是可能的,」瑪利亞說,「這樣的長途旅行,又在這麼熱的天,對她這麼小的年紀來說是太難了。」

她佔用了皮埃爾在長椅上的位置。許多旅遊者也像她一樣躺了下來。幾個男人躺在地上,躺在粗繩編的地毯上。廳里一片沉寂。所有的孩子都在睡覺,沒有人說話。

「我原來可以帶他去旅行,到處走走,一次又一次,」她打了一個哈欠,「慢慢地,一天一天地,我能改變他,讓他看著我,然後聽我話,然後……」

她又打哈欠,伸個懶腰,閉上眼。

「到達馬德里以前,你別再喝了。」皮埃爾說,「絕對。」

「絕對。我答應。我喝得不多,還不至於……」

「不至於什麼?」克萊爾問。

「不至於夸夸其談,」瑪利亞說,「不至於對羅德里戈·帕斯特拉的放棄太失望。你知道是怎麼回事,我打定主意和羅德里戈·帕斯特拉玩一場大較量。可是剛一開始就輸了。就是這樣。我喝得不多,不會不承認這個的。真困!我睡了,克萊爾。」

她閉上眼睛。他們在哪裡?她聽見克萊爾的聲音。

「再等半個小時可以叫醒朱迪特吧?」

皮埃爾不回答。於是瑪利亞最後一次說話:

「如果你願意。隨你便。我可要一直睡到晚上。」

皮埃爾說他去給馬德里的民族旅館打電話訂三個房間。他聲音很低。他去打電話。沒有發生什麼事。克萊爾大概就在近旁。瑪利亞身旁的那聲嘆息,空氣中那股檀香氣味,那就是克萊爾。瑪利亞夢見她在睡覺。

皮埃爾回來,說已在馬德里的民族旅館為今晚訂了三個房間。他們沉默片刻。今晚在馬德里訂了房間。他們知道一到馬德里,瑪利亞就要喝酒,在酒吧里轉悠。他們必須十分耐心。他們兩人十分默契地都閉上眼睛。即使她睡著了,他們也羞於在她面前相互對視。但他們仍然彼此看著,雖然不可能行動。接著,在無法抗拒的急迫慾念下,他們再次閉上眼睛。克萊爾說:

「她睡了。」

多麼安靜。克萊爾輕輕撫摸長沙發上的粗布。由於不斷的撫摸,她的指甲在上面刮出了印跡。皮埃爾看見她這樣做,看著她在一步步地撫摸,她突然停下來,手痛苦地離開長沙發垂落在她的藍衣裙上。

第一個起身走出小間的肯定是她。幾乎感覺不到的這種空氣的摩擦,裙子展開時的這種爆烈聲,伸直身體時的這種緩慢,這種怠憊,表明這是女人。這種松脂的氣味中夾著肉體所揮發的香水味,香水的調配適用於她,適用於她的呼吸、敗壞與藍衣裙下隱蔽的衝動,瑪利亞在上千種氣味中也能分辨出來。

瑪利亞周圍的香氣沒有了,風也息了。他跟她走了。瑪利亞滿有把握地睜開眼睛。他們已不在那裡。終於走了。

瑪利亞又合上眼。這事即將完成。在半個小時內。一個小時內。然後他們愛情的變化就會倒轉。

她願意看到這事在他們中間發生,以便像他們一樣也得到啟發,也好進入這個共同體,這是某個夜晚她在維羅納發明的並傳給他們的共同體。

瑪利亞她睡著了嗎?

在這間公路客店,這間對夏天緊閉的房子里,總有些對夏天開放的地方吧。應該有個內院。走廊轉來轉去,消失在被人遺棄的陽台上,在這個季節,陽台上的花每天也是奄奄一息,只盼著黃昏。白天里誰也不去這些走廊和陽台。

克萊爾知道他跟著自己。她知道。他這樣做過。他善於尾隨他想要的女人,他遠遠地跟在後面,好使她們氣急敗壞。他可是喜歡她們這樣。

由於田野上致命的酷熱,這裡沒有一個人。就在這裡?克萊爾停了下來,正像他所希望的那樣氣急敗壞,因為他還沒有趕上來,因為他在她身後的步伐還很平靜均勻。

他來到了克萊爾身邊。他來到了克萊爾的唇旁。但她不願將嘴唇給他。

「在她醒來以前有一個小時。我們可以租一間房。你要是不方便,我可以去租。我受不了了。」

他不回答。

「我了解她,」她繼續說,「我當初就知道她會睡覺的。你注意到了嗎?喝下四杯曼薩尼亞酒以後,她已經那個樣子了,她睡了。」

他不回答。

「可你注意到了嗎?求求你。你注意到了嗎?皮埃爾?」

「是的。可今天她沒睡著。」

她朝他走過去,整個身子,從頭到腳,從頭髮到大腿,都貼著他,整個人交給他。他們沒有親吻。

酒精使心臟跳得異常快。還有多久才能到晚上。瑪利亞稍稍張開大腿,她的心在那裡跳動,一把匕首。

「難道我已經失去了你?」

「我的愛人,你怎麼能夠?……」

克萊爾縮回去,走開,走遠。他獨自待著。她回來時他仍在原地沒有挪動。她手裡有一把鑰匙。

「辦好了。」她說。

皮埃爾沒有答話。她從皮埃爾面前走過,沒有停步。他聽見她說辦好了。她走開。他遠遠跟在後面。她來到樓梯上,樓梯在陰暗處。就連那些收拾房間的女服務員都仍在睡覺。他們離開瑪利亞還不到十分鐘。她在樓梯上回頭說:

「我說是為了睡午覺。」

這就是那間房,得打開。這由他來做。房間很大,朝向橄欖林。她突然慢下來,打開窗子說:

「運氣多好,你瞧瞧。」她又喊叫著添了一句:「呵,剛才我真受不了。」他瞧著,他一面瞧著她,一面大膽地開始觸摸她。他堵住她的嘴不讓她叫喊。

在荒涼無人的田野上炎熱仍然令人目眩。

她的心如此劇烈地跳動,也許這是最後一次?她稍稍睜開眼睛。他們不在那裡。她又合上眼。她的腿動彈了一下,重新擱在長椅上。接著她起身,透過打開的百葉窗看著與他們所看到的同樣的橄欖林,林子在酷暑中變得僵硬。接著她又躺下,再次閉上眼睛。她以為自己睡著了。心平靜下來。她喝多了。所有的人都這樣說,尤其是他。你喝得太多,瑪利亞。

窗戶在牆的正中心。林子在外面。橄欖樹很老。在它們周圍的土地上,沒有一根草。他們不瞧橄欖林。

皮埃爾躺在床上,瞧著克萊爾脫去藍衣裙,光著身子朝他走來。後來他會知道他曾看見她在窗外是橄欖樹的開著的窗子框架內朝他走來。後來他會知道嗎?她很快脫去衣裙,跨過它來到他身邊。

「你很美。天知道你多美。」

也許他什麼話也沒說。

羅德里戈·帕斯特拉清晨在麥地里自殺,這是可以預見的事。大車的噪音,越來越熱的陽光,口袋裡那把手槍妨礙他躺平睡覺,這種種不適使他想起此前一直不曾留心的被忘卻的那意外的解脫:死亡。瑪利亞睡著了。她敢肯定。如果她堅持,她會做夢。但她不堅持。她不做夢。她發現自己醒著而突然感到平靜,這真好。這麼說她沒有睡著。

皮埃爾第一個從床上起來。克萊爾在哭。皮埃爾從床上起來時她還在高興得哭。

「她什麼都知道,」他說,「來吧。」

哭泣的克萊爾平靜下來。

「你這樣想?」

他是這樣想的。他穿好衣服站在她旁邊,而她還是光著身子。接著他轉身瞧著窗子,再次說應該走了。

「你不愛我?」她問。

他的聲音變得低沉。他對她說:

「我愛你。我愛瑪利亞。還有你。」

窗外的景物柔和起來。他不願意知道她正起床。陽光不再直射。在他們做愛時,橄欖樹的陰影在不知不覺間開始拉長。暑熱有所減弱。瑪利亞在哪裡?她是否喝得醉死?瑪利亞的豪飲和視死如歸是否使她嬉笑著走得很遠,像羅德里戈·帕斯特拉一樣去麥地里?這另一個女人,瑪利亞,在哪裡?

「快點,」皮埃爾說,「來吧。」

她準備好了。她在哭泣。

「你不再愛瑪利亞了,」她喊道,「記住,你不再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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