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地獄。」瑪利亞叫道。

皮埃爾完全停了車。朱迪特聽著,試圖明白是怎麼回事。但他們不說話,於是她又玩別的。

「你再看看,」皮埃爾說,「求求你了,瑪利亞。」

小路朝左筆直地下到谷底。路上還沒有人。

「就是這條路,」瑪利亞說,「收割的人很遠,在路兩側大概五百米以外。天黑以前他們到不了這裡。你明白,克萊爾。」

「那當然。」克萊爾說。

突然間,瑪利亞清楚地認出了這條路,它柔和又柔和的曲線,它精確的寬度,它隱藏在小麥中間的特點,甚至它的光線。瑪利亞伸手去取車門口袋裡的白蘭地。皮埃爾用手臂擋住了她這個動作。她將小酒瓶放了回去,不再堅持。

「他在小麥中間躺了下來,」她說,「大概在那裡,」她指著一個無法指明的地方,「等著中午十二點。時間過了這麼久,他會在哪裡呢?」

「誰呀?」朱迪特問。

「一位先生,」克萊爾說,「他應該和我們一同去馬德里。」

皮埃爾慢慢開動車,在去馬德里的路上走了幾米遠,然後仍然慢慢地開上那條小路。兩條清晰的汽車軌跡與大車的軌跡交叉在一起。

「羅孚牌汽車的輪子。」皮埃爾說。

「你瞧,你瞧,」瑪利亞說,「此刻不會有麥稈的陰影。他熱死了。」

酷熱。小路已經被晒乾了。大車和羅孚車的軌跡從此刻定在那裡,直到下一次暴雨。

「呵!多傻呀,」瑪利亞說,「原先就在這裡。就在這裡。」

十二點過了一會兒,剛過。這是她宣布過的正點時刻。

「別說話,瑪利亞。」克萊爾說。

「我不說話。」

田野上這裡那裡有花,它們長在被土路圍著的大長方形麥地里,土路都無一例外地緩緩往下通向山谷。人們瞧著朝他們開來的汽車,心裡在納悶這些旅遊者如果不是走錯了路,到這裡來幹什麼。他們停止了工作,都站著瞧那輛羅孚車。

「他們在看我們。」克萊爾說。

「我們在這條路上休息一會兒,」皮埃爾說,「昨夜的暴雨鬧得我們睡不好覺。旅館裡沒訂到客房,你記得吧,克萊爾。」

「我記得。」

朱迪特也瞧著那些收割者。剛四歲的她試圖去理解。她坐在克萊爾膝上可以一直看到山谷底部。

瑪利亞現在完全恢複了對地點的記憶。暑熱在小路凹處停滯不動,讓人體各處都沁出汗來。

「還有二十米。跟著車輪的痕迹。我會告訴你的。」

皮埃爾往前開。收割者始終站著看他們靠近。這條路是死路,只通往他們的田地。田地是一個精確的大四邊形,羅德里戈·帕斯特拉就在這個四邊形的中央睡了七個小時。他們從山谷底部開始收割,一直往上,在天黑時分抵達去馬德里的公路邊。

小路更加下陷,比麥田的地勢更低。他們現在只看見收割者的頭,因聚精會神而一動不動的頭。

「你得停車。」瑪利亞說。

他停下車。收割者沒有動。其中幾人很可能會朝羅孚車走來。

皮埃爾下車,朝最近的兩個男人做了一個友好的手勢。幾秒鐘過去了。兩人中的一人回應了皮埃爾的手勢。於是皮埃爾將朱迪特抱出汽車,抱起她,朱迪特也像他一樣,做手勢問好。瑪利亞後來想起這事時,會發覺皮埃爾看上去很快活。

所有的收割者都回答了小姑娘的手勢。那兩個男人,接著是他們身後遠處的那三個女人。他們的臉色變了:他們在笑。由於陽光,他們的笑相很古怪:是遠遠能看見的水上的漣漪。他們在笑。

克萊爾在車裡不動。瑪利亞下了車。

「他現在不可能走出這塊地。」她說。

皮埃爾指給瑪利亞看山谷底處的一組大車。在半坡處,在這第一組大車和去馬德里的公路之間,還有幾輛大車和馬匹。

「再過半個小時,」皮埃爾說,「他們都會到大車的陰涼處吃飯。小麥高高的,他們再也看不見我們。」

有人在汽車裡說話。

「半個小時後我們都會熱死了。」克萊爾說。

她又抱回朱迪特,給她講故事,一面用眼光跟隨著瑪利亞和皮埃爾。

他們又開始工作。從谷底吹來的空氣中夾著小麥細屑,刺激喉嚨。這空氣還有種香味,它經過夜裡暴雨的洗滌。

「我去看看,」瑪利亞說,「至少告訴他要等一等,要耐心。」

她像散步一樣慢慢遠去。她在唱歌。皮埃爾在陽光下的小路上等著。

她唱的是黎明前兩小時給羅德里戈·帕斯特拉唱的那支歌。一位收割者聽見了,抬起頭來,不明白這些旅遊者為什麼在這裡停下來,反正弄不明白,又干起活來。

她本能地往前走,平靜的步伐和清晨四點鐘她離開羅德里戈·帕斯特拉時他的步伐一樣。小路往下陷,誰也看不見她。除了皮埃爾和克萊爾。

如何稱呼在瑪利亞面前展開的時間呢?希望的準確性?呼吸到的空氣的更新?沒有目標的愛的白熱化和爆發?

呵,谷底應該有激流,風暴的亮晶晶的水仍在那裡流動。

她沒有弄錯。希望很準確。在她左邊,麥田裡突然出現一個空洞。在這裡她再看不見他們。她再一次單獨和他在一起。她撥開小麥,鑽了進去。他在那裡。在他上方,小麥又天真地交叉起來。在一塊石頭上,小麥也同樣彎曲著。

他睡著了。

今早在朝陽下從這裡駛過的有色彩的大車沒有將他驚醒。他就在這裡,在她離開時他歇息、投身、倒下的地方。他俯身躺著,兩腿像孩童般地微微彎曲,姿勢難以描述,是出於不為厄運所制約的追求舒適的本能。這兩條腿曾載著厄運纏身的羅德里戈·帕斯特拉一直來到這片麥地,只有這兩條勇敢的腿對他的睡眠感到知足。

他的手臂在腦袋周圍,像兩腿一樣,孩童般地自然放鬆。

「羅德里戈·帕斯特拉。」瑪利亞喊。

她彎下身。他睡著了。她將把這個身體帶去法國。這個暴雨中的兇手,她的奇蹟,她將帶他走得遠遠的。這麼說,他在等她。他相信清晨她說的話。她突然想挨著他的身體躺下,躺在麥地里,好讓他醒來時認出世界上的某個東西,認出一個女人陌生的、感激的面孔。

「羅德里戈·帕斯特拉。」

她低聲呼喚,既害怕又希望驚醒他,她彎下腰叫著。皮埃爾和克萊爾不可能看見她和聽見她,甚至不可能想像她。

「羅德里戈·帕斯特拉。」她低聲喊著。

她以為自己仍然酒醉未醒,因為她找到羅德里戈·帕斯特拉是那麼高興。她原先以為他忘恩負義。可他一直在這裡等她,準時等她。這就是春天。

她更大聲地喊:

「羅德里戈·帕斯特拉。是我。是我。」

她更俯身呼喚。這一次離他更近,聲音很低。

當她近到能觸及他時,她才發現羅德里戈·帕斯特拉死了。

他面朝土地睜著眼。腦袋四周以及麥稈上的污跡,瑪利亞原以為是他的陰影,其實是他的血。這事已發生很久了,大概在黎明後不久,有六七個小時。他的臉像孩童突然睏倦時隨手扔掉的玩具,一支手槍靠在他臉邊。

瑪利亞站起來,走出麥地。皮埃爾站在路上,朝她走去。他們走到了一起。

「不必等了,」瑪利亞說,「他死了。」

「怎麼?」

「大概是熱死的。結束了。」

皮埃爾在瑪利亞身旁站著不動。他們相互看著,一言不發。瑪利亞最先露出笑容。很久以前他們也曾這樣相互看著,彷彿在重溫舊夢。

「這沒有意義,」她說,「我們走吧。」

她在原地不動。皮埃爾離開她,朝她剛剛走開的麥田凹處走去。他大概也俯身瞧著羅德里戈·帕斯特拉。他過了很久才回來。他朝瑪利亞走過來。克萊爾和朱迪特沉默無言地等待他們。瑪利亞摘下一支麥穗,又摘下一支,拿在手中,然後扔掉,接著又摘又扔。皮埃爾來了。

「他自殺了。」他說。

「傻瓜,傻瓜。不談這事了。」

他們在小路上面對面站著,等待對方對這件事說一句結論性的話,但這話遲遲不來。接著,皮埃爾扶著瑪利亞的肩膀,呼喚她:

「瑪利亞。」

從羅孚車裡傳來另一聲呼喚。當然是克萊爾。她在叫皮埃爾。皮埃爾做了一個示意動作回答。他們走近車。

「那位先生呢?」朱迪特問。

「他不來了。」皮埃爾說。

瑪利亞打開後車門,請克萊爾坐到前面。她要在后座和朱迪特在一起。

「他死了。」皮埃爾低聲對克萊爾說。

「怎麼死的?」

皮埃爾猶豫了一下:

「大概是中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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