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在城市上方升高,但在遠方它仍然貼著小麥地。結束了。閃電變得微弱,雷鳴聲也更微弱。不管天氣如何,再過兩個半小時就是黎明了,一個霧蒙蒙的、不祥的黎明,對羅德里戈·帕斯特拉來說不祥的黎明。此刻所有的人都在旅館裡和城裡睡著了,除了她瑪利亞和羅德里戈·帕斯特拉。

警笛聲停止了。警察在城市周圍巡邏,把住出口,等待能抓住羅德里戈·帕斯特拉的快樂的黎明。再過兩個半小時。

也許瑪利亞會睡著。她那麼想喝酒。也許等待黎明是她力不能及的事。在黑夜的這一刻,時間已經將你拋到不可避免的新一天的疲累之中。只要想到新的一天你就會感到疲憊不堪。在即將來臨的這一天里,他們的愛情會有增無減。必須等待。

當一場新來的驟雨再次衝破天空時,瑪利亞仍然待在陽台上。雨不大,還是溫和的。

她對面那個由兩個大斜面構成的屋頂在承受雨水。在屋脊上,在分割兩個斜面的尖脊上,方形煙囪的周圍有一團東西,從瑪利亞十點半鐘在閃電下看到它到現在,它的形狀絲毫未變。這團東西外面裹著黑色。雨打著它彷彿打著屋頂。接著雨停了。東西仍在那裡。它與煙囪的形狀融為一體,你如果久久地盯著它,可能會懷疑它是人體。你會想,這可能是水泥,是煙囪的支撐,因陳舊而變黑了。但與此同時,當閃電照亮屋頂時,這是一個人形。

「什麼鬼天氣,」瑪利亞說,彷彿是和皮埃爾講話。接著她在等待。

那個形狀仍然不變。在一輩子中只有一分可能性:這是一個人。警察在皮靴聲中默默地、疲憊地穿過街道。他們過去了。

瑪利亞這次呼叫起來:

「羅德里戈·帕斯特拉。」

一想到他可能回答、動彈、打破這非人的姿勢,她的想像力就高興異常。

「嘿。」瑪利亞呼叫,朝屋頂做了一個手勢。

毫無動靜。睏倦逐漸離開瑪利亞。她仍想喝酒。她記得汽車裡有一瓶白蘭地。剛才她和皮埃爾說話時,喝酒的願望還不強烈,輕輕擦過她,但現在變得十分強烈。她朝走廊里,朝走廊另一邊瞧了瞧,看餐廳里是否有燈光能使她實現喝酒的希望。不,如果她要求皮埃爾去取酒,他會做的。今晚他會做的,他會去叫醒侍者。但她不會這樣做,她不會叫醒皮埃爾。「你知道,瑪利亞,我愛你。」等她一離開走廊,他就去睡在克萊爾身邊。讓他睡在克萊爾身邊吧。讓他睡吧,睡吧。如果看到的是羅德里戈·帕斯特拉,恰巧是在今晚,瑪利亞是多麼走運。這使她多多少少忘卻了煩惱。她的煩惱,這一次是克萊爾。

「喂,喂。」瑪利亞又喊起來。

必須等待。這個形狀為什麼一定是人呢?在一生中只有一次可能是人。但這是可能的。今晚為什麼拒絕這種假設呢?

「喂。」瑪利亞又喊。

警察邁著緩慢的、無精打採的步子走過來了,他們已接近黎明。瑪利亞不作聲。這會是羅德里戈·帕斯特拉嗎?可能性比愛情更小,但畢竟有幾分可能。可能是他。因為她是瑪利亞。可能他正好撞上了她。瑪利亞,而且在今晚。眼下不就是證明嗎?不容置疑的證明。瑪利亞剛剛臆想出這是羅德里戈·帕斯特拉。誰也不知道這事,除了她,她與這個在城裡被緊緊搜查的人,這個風暴中的兇手,這個寶貝,這個悲痛欲絕的人只相隔十一米。

雨點又有氣無力地落在他身上,也落在其他東西上、其他的屋頂、麥田、街道上。那個形狀沒有動彈。它在等待被擒,等待明天黎明的死亡。黎明時屋頂將逐漸亮起來。等風暴離開麥田和這個地區後,黎明將呈粉紅色。

「羅德里戈·帕斯特拉,羅德里戈·帕斯特拉。」瑪利亞呼叫。

這麼說他想死?警察又來了。他們不想打擾城市居民的睡眠,默不作聲地在周圍轉悠,不相互呼喊,十分自信。他們走進了右邊街道的沼澤中,腳步聲沒引起迴響。瑪利亞稍稍提高聲音呼叫:

「你回答,羅德里戈·帕斯特拉。回答我。」

她靠在陽台的鐵欄杆上。欄杆在動。這是瑪利亞的心在跳動。他沒有回答。希望變得又細又小,消失了。黎明時她將知道這是不是他。但那時就太晚了。

「求求你了,羅德里戈·帕斯特拉,回答我。」

這不是他?沒有任何把握,除了瑪利亞的願望以外。

有人在走廊里咳嗽,動彈。是皮埃爾,對。

在未來兩天里皮埃爾和克萊爾將會在一起。他們將致力於這種勞動。他們肯定能找到合適的地方。隨之而來的事仍然是未知數,難以預料,時間的深淵。那段時間連他們本人,連瑪利亞也不知道,它在風暴過後延長。馬德里將是起點。明天。

使用哪些字眼?哪些?

「羅德里戈·帕斯特拉,你要相信我。」

已經是清晨一點鐘了。再過兩小時羅德里戈·帕斯特拉就會像老鼠一樣被逮住,如果在黎明以前除了時間流逝以外不發生任何事的話。

瑪利亞朝陽台外側俯身,凝視著那個男人。在他上方是明亮的天空。雨現在該停了,應該停了。在廣闊與輕盈的天空里似乎出現了藍色和幾個月亮。煙囪周圍沒有動靜,沒有。落下的雨水輕聲地從那個形體上流下來,和從其他屋頂上流下來一樣。火同樣也可以燒他。他不會在黎明時投降的。他肯定等著在這裡被城裡公認的槍手擊斃。

瑪利亞探身陽台外唱起歌來。聲音很低。是這個夏天流行的曲調,他一定熟悉,一定在傍晚與他妻子和著這個音樂跳過舞。

瑪利亞不再唱了。她在等待。是的,天氣轉為晴好。風暴遠去。黎明將是美麗的。玫瑰色的。羅德里戈·帕斯特拉不想活下去。那形體對歌聲毫無反應。形體除了像他本人以外不像任何物體。它長長的、柔軟的,就是人的模樣,沒有稜角,一端有個小小的腦袋,這突然的圓形從那個大軀體中伸了出來。一個男人。

瑪利亞在黑夜裡長久地抱怨。她真以為在做夢。那個形體沒有動。真以為既然是羅德里戈·帕斯特拉,它就不會動彈了。瑪利亞向它抱怨自己的命運。

城市變得抽象了,像牢房。再沒有小麥的氣味。雨下得太多。時間太晚。再不能說這是黑夜了。那是什麼呢?

「哎,求求你,求求你,羅德里戈·帕斯特拉。」

即使用他來換一口白蘭地,她也不會去取酒。也許我們可以做點什麼,羅德里戈·帕斯特拉。羅德里戈·帕斯特拉,再過兩小時就天亮了。

她現在說些毫無意義的話。困難很大。她呼叫他,呼叫這一痛苦的獸性。

「喂喂,喂喂。」

她不停地叫,就像喚動物那樣輕聲細語地,但聲音越來越大。她關上陽台後面的窗。有人在低聲咕噥然後又睡著了。

警察來了。就在那裡。這批警察剛到,大概是新人,他們在說話,比前一批人愛說。黎明時的增援。旅館裡原來就傳說他們要來。他們談論天氣。瑪利亞俯身在陽台欄杆上看見了他們。其中一人抬頭看天空,沒看見瑪利亞。他說這個地區的暴雨絕對是完全過去了。在廣場上,遠遠地出現了微光。是運送增援的卡車?還是一家咖啡館?由於這件案子,咖啡館已經奉命開門,好讓警察在黎明圍城以前可以喝點和吃點東西。據說有三十個人來到旅館增援。雨水從瑪利亞淋濕的頭髮上流下來,她渾身是汗。巡邏隊過去了。

「喂喂,嘿。」瑪利亞仍在喊,彷彿在叫一個動物。

月亮隱沒在一片雲彩後面,但不會再下雨了。他沒有回答。現在是一點一刻。雲遮住天空時她看不到他。接著天空又從雲中露了出來。沒有下雨。他又出現在煙囪周圍,始終紋絲不動,堅持不變,直到永恆。

「你真是笨蛋。」瑪利亞喊。

城裡誰也沒有醒。什麼也沒有發生。那個形體仍然裹在它的愚蠢里。旅館裡沒有動靜,但是在與旅館相接的那座房子里有扇窗子亮了燈。瑪利亞稍稍後退。必須等待。窗子又黑下來。再不能喊叫。剛才那聲喊叫來自旅館裡一位旅遊者。人們又入睡了,又開始了一種極度的寂靜。而在這片寂靜中,瑪利亞仍舊在罵人。

「笨蛋,笨蛋。」她說。她現在變得明智了,壓低聲音。

又是巡邏隊。瑪利亞不再罵人。巡邏隊過去了。他們在談論自己的家庭和薪水。瑪利亞手裡要是有武器,她會朝那個形體射擊的。好讓這事趕快結束。瑪利亞衣衫上的雨水沒有干,所以緊貼在肩上。必須等待黎明和羅德里戈·帕斯特拉的死亡。

她不再呼喊。他知道。她又打開走廊的門。她看見,看見他們,其他人,在殘酷的分離中睡覺。她久久地瞧著他們。這個愛還沒有做成。多大的耐心,多大的耐心,她不離開陽台。他知道,羅德里戈·帕斯特拉知道她就在那裡。他仍在呼吸,在這個已近尾聲的黑夜中他仍然活著。他就在那裡,在他的位置上,從地理的角度看與她接合。

像夏天常見的那樣,發生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