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時間的流逝,暮色的一切痕迹從天空中消失了。

「別指望今晚會來電。」旅館的女經理說,「這個地方一向如此,風暴十分猛烈,整夜都會停電。」

電沒有來。還會有暴雨,驟雨整夜連續不斷。天空仍然低矮,一直被十分猛烈的風吹向西方。可以看見它在這完美的床榻上一直伸展到地平線盡頭。也可以看見那條風暴線,它越來越侵犯天空中的明亮部分。

瑪利亞從她所在的陽台上看到了這全部風暴。他們仍待在餐廳。

「我這就回。」瑪利亞這樣說過。

在她身後的走廊里,所有的孩子現在都睡了。其中有朱迪特。瑪利亞轉過身就能在掛在走廊牆上的煤油燈的柔光中看見朱迪特熟睡的身影。

「她一睡著,我就回來。」瑪利亞曾對他們說。

朱迪特睡著了。

旅館裡人滿為患。客房、走廊,不久以後,這條走廊還會更擠。旅館裡的人比城裡整整一個區的人還多。在城外,公路攤開在那裡,空無一人,直至馬德里。自傍晚五點鐘以來,風暴也奔向馬德里,在這裡或那裡裂開,露出晴空,接著又合上。直至精疲力竭。什麼時候?風暴將持續一整夜。

城裡再沒有一家咖啡館開門。

「我們等你,瑪利亞。」皮埃爾曾說。

這是個小城市,佔地只有兩公頃,整個城市縮在一個不規則但豐滿的形狀里,輪廓清晰。過了這城,無論朝哪個方向,都是一片光禿禿的田野,稍有起伏的地勢今晚也難以分辨,但它在東面似乎突然塌陷。這是一個在此以前乾枯的激流,但明天它會泛濫。

時間是十點鐘。晚上。夏天。

有幾位警察從旅館的陽台下經過。他們大概開始對搜尋感到不耐煩了,在泥濘的街上拖著腳。案子已經發生很久,幾個小時了。他們談論天氣。

「羅德里戈·帕斯特拉在屋頂上。」

瑪利亞記得。屋頂就在那裡,空空的。它們在瑪利亞所在的陽台下面隱約閃光。空空的。

他們在餐廳里,在收拾完的餐桌中間等她,但忘了她,一動不動地相互凝視。旅館裡滿是人。他們只有在這裡才有地方相見。

在城的另一端,在廣場過去朝馬德里方向又響起警笛。沒有發生任何事。幾位警察來到左邊街頭,停下來又走掉。這是簡單的守衛換崗。警察在陽台下走過,轉進了另一條街。

現在是晚上十點鐘過後不久。時間過去了,她本該去餐廳找他們,到他們那裡,插入他們的視線之間,坐下,再一次重複那個驚人的消息。

「有人告訴我羅德里戈·帕斯特拉躲在屋頂上。」

她離開陽台,回到走廊,在睡熟的朱迪特身邊躺下,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在走廊里其他所有孩子中的形體。她輕輕地吻孩子的頭髮。

「我的生命。」她說。

孩子沒醒過來,稍微動了動,微笑,又安靜地睡去。

城市就這樣在睡眠中靜寂無聲。有幾個人仍在談論羅德里戈·帕斯特拉,他發現了妻子在與佩雷斯做愛後赤身露體地睡在佩雷斯身旁。然後,她死了。十九歲的屍體躺在市政廳里。

如果瑪利亞起身到餐廳去,她可以要一杯酒。她想像喝下頭一口曼薩尼亞酒後嘴裡的快感和隨之而來的身體的寧靜。但她不動。

在走廊外面,通過煤油燈的那層搖曳不定的黃光,應該能看見城裡的屋頂,它上面是迅速移動、越來越厚的天空。天空就在那裡,緊挨著開著的陽台的框架。

瑪利亞又站起來,遲疑著是否去餐廳,在那裡他們仍然痴迷於霹靂式的相互戀情,他們身在光禿禿的餐桌和疲乏不堪、盼他們走的侍者中間,但視而不見。

她朝陽台走去,抽了一支煙。雨還沒有再下,得過一會兒。天空在醞釀雨,但必須等一等。在陽台後面,有幾對男女來到了走廊。由於有孩子睡覺,他們輕聲說話。他們躺了下來,最初沉默不語,希望能睡著,但無法入睡便又說起話來。從四處,特別是從住滿人的客房,傳來嘈雜的話語聲,有規律地被警察命中注定的巡邏聲所打斷。

警察走過以後,在圓形走廊和客房裡,夫妻們的嘈雜聲重又響起,緩慢的、疲憊的、日常的聲音。在門背後,在拆開的床上,在因暴雨的涼氣而促成的男女交配中,人們談論夏天,談論這場夏季暴雨,談論羅德里戈·帕斯特拉的罪行。

驟雨終於來了。幾秒鐘內就使街道變為澤國。土地太干,吸收不了這麼多雨水。廣場上的樹被風吹得歪歪倒倒。瑪利亞看見樹梢在屋頂尖脊後面時隱時現。當閃電照亮這個郊野中的城市時,瑪利亞在灰白的光線中看到了羅德里戈·帕斯特拉凝定不動的身影,他濕漉漉的,緊緊抱住陰暗的石頭煙囪。

大雨持續了幾分鐘。風力減弱,又恢複了平靜。在人們的期待下,平靜下來的天空灑下朦朧的微光。光線隨著人們的希望越來越亮,但人們知道它很快就會因另一輪暴雨的開始而暗下來。這時瑪利亞看見羅德里戈·帕斯特拉模糊的身影,羅德里戈·帕斯特拉發亮的、不和諧的、模糊的身影。

警察的搜索又開始了。天空寧靜下來,他們再次露面。他們始終在泥濘中前進。瑪利亞俯在陽台欄杆上,看見了他們。其中一人笑著。全城響起同樣的警笛聲,警笛聲均勻地相互隔開。這又是簡單的守衛換崗,守衛會持續到早上。

除了瑪利亞所在的這個陽台以外,還有其他的陽台,它們分布在旅館朝北門廊的各層樓上。它們是空空的,除了一個陽台,在瑪利亞右邊,更高一層樓的那個陽台。他們大概剛去過那裡。瑪利亞並沒有看見他們去。她稍微退到走廊口上,在走廊里人們正在睡覺。

這大概是他們頭一次接吻。瑪利亞滅了煙。她看見他們在迅速變化的天空這個背景前顯得十分高大。皮埃爾親吻克萊爾時,雙手放在克萊爾胸前。他們多半在說話,但聲音很低。說的大概是最初的甜言蜜語,這些話在兩次親吻之間湧上他們的嘴唇,抑制不住,如泉噴出。

在閃電下,城市變得蒼白。閃電是不可預測的,雜亂無章。有閃電時,他們的親吻也變得蒼白,此刻合而為一令人無法辨清的身影也顯得蒼白。他最先親吻的是被黑黑的天空遮住的眼睛嗎?她不可能知道。你的眼睛下午有恐懼的顏色,此刻有雨水的顏色,克萊爾,你的眼睛,我幾乎看不見它們,怎麼可能注意到這個,你的眼睛多半是灰色的。

在這些親吻前,離他們幾米以外,羅德里戈·帕斯特拉裹著棕色毯子在等待,等待地獄般的長夜結束。到天亮就好了。

又一輪暴雨在醞釀中,它會將他們分開,並且使瑪利亞再看不見他們。

他這樣做時,她也這樣做,她將兩手放在自己孤獨的胸前,然後兩手垂下,抓住陽台,無所事事的樣子。當那兩人混合為一個獨一的形體,難以區分時,瑪利亞在陽台上很靠前,現在她便朝陽台裡邊的走廊稍稍後退,又有風已經鑽進走廊的燈玻璃了。不,她不能不看他們。她仍然看見他們。他們的影子在這個屋頂上。他們的身體現在分開了。風吹起了她的裙子,在一次閃電中,他們笑了。吹起她裙子的風再次吹過全城,敲打著屋頂的尖脊。再過兩分鐘暴雨就要來了,在全城肆虐,使街道和陽台上空無一人。他大概退了一步為了更好地擁抱她,頭一次幸福地擁抱她,因與她保持距離而臆想出的痛苦更增加了這種幸福。他們不知道,他們不知道暴雨將使他們今夜分開。

還須等待。等待的煩躁在增加,達到了沸點,於是出現了緩解。皮埃爾的一隻手在另一個女人身上到處摸,另一隻手緊緊抱住她。事情這就完了。

現在是晚上十點半。夏天。

接著時間又過了一會。黑夜終於完全來臨。在這一夜,在這座城裡,沒有地方做愛。瑪利亞在這個事實面前低下眼睛:他們將忍受饑渴,在這個適於愛情的夏夜裡,城裡全是人。閃電繼續將他們慾念的形式照得通亮。他們仍然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相互抱著,他的手現在停在她的腰部下邊,一直停在那裡,而她呢,她呢,她雙手攬住他的雙肩,緊緊抓住它們,嘴貼著他的嘴,她在吞食他。

與此同時,閃電將他們對面的屋頂照得通亮,在屋脊上的煙囪周圍是圍著裹屍布的罪犯羅德里戈·帕斯特拉。

風力更大,猛烈地吹入走廊,越過孩子們熟睡的形體。一盞燈滅了。但什麼也沒有驚醒他們。城市漆黑,在熟睡中。客房裡悄然無聲。朱迪特的形體很安穩。

他們像來時一樣驟然從陽台上消失了。他大概抓緊她,拖她——他怎能這樣——到一個熟睡的走廊的角落裡。陽台上空了。瑪利亞再次看錶,快十一點鐘了。在越來越猛烈的風力下,一個孩子的形體——不是這一個——發出一聲喊叫,只一聲,然後翻身又睡了。

雨來了,重新散發出它那無法抹去的氣味,泥濘街道上沉濁的氣味。雨點落在羅德里戈·帕斯特拉因痛苦而死、因愛而死的死亡形體上,如同落在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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