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意識不到是誰在說他或在說別人,意識不到是誰在回答她們打哪兒來,也意識不到他自己。

「這很可能。從來不想要任何東西。」

他等待著,思考著,他說:也許這是事實,我是從不想要什麼的,從不。

突然,她笑了。

「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一起走,我也不想要什麼。」

他像她一樣笑了,但可以說這是一種猶豫、恐懼的笑,就好像他剛剛逃脫危險或是避開一次他不想碰上卻又難躲的機遇那樣。

她就是在隨之而來的沉默中突然對他說這話的。她說他是她的情人:因為你說過這話,即你什麼都不想要,所以你是我的情人。

他猛地做了個用手護臉的動作。隨後他的手又放下了。兩人都垂下眼睛。彼此都不看對方,也許在看地面,看白被單。他們都怕彼此目光對視。他們不再動彈。他們都怕他們的目光相遇。

她聽著,這聲音來自那一堆堆的石頭和房間前面的海灘。出現了一陣異常的寧謐。他們想起了一小會兒之前有十來個男人靠牆走了過去。突然,哨聲大作,還有喊叫聲,奔跑聲。他說:是警察,還有狗。

話一出口,他的目光轉到了她身上。他們的目光剎那間相遇了,時間之短,猶如房間的窗玻璃在陽光下亮光一閃。在這一瞥之下,他們的眼睛被灼燙了,它們立即躲開,並且合上了。內心的騷動趨於平靜,又走向了沉默。

她轉過臉,蒙上了黑絲巾。他看著她這樣做。他說:

「你謊稱和那個男人在一起很快樂。」

她沒回答:因為是她撒了謊。

他叫嚷著,他問她跟那個男人在一起時有怎樣的快感。

她從睡眠中醒來,但她仍閉著眼。她重複道:

「能為此拋棄生命。」

他不再動彈。他的呼吸停止了。他閉上眼睛以便去死。她注視著他。她哭了。她說:

「這是一種令人窒息的快感。」

呼吸又恢複了。他始終一語不發。她說:

「就像跟你在一起時一樣。」

他抽抽噎噎地哭著。他把他的快感從自身釋放出來。在他的要求下,她看著他干。他呼喚一個男人,他叫他過來,在他只想大飽眼福之際來到他的身邊。同他一樣,她也呼喚這個男人,她也叫他過來,她湊近他的臉,幾乎碰到了他的嘴唇、他的眼睛,早已沉溺於他喊叫、呼喚的氣息之中;但一點都沒碰他,似乎若碰到了他,她就很可能把他殺死。

一天夜裡,他發現她透過黑絲巾朝外看著。她竟閉著眼在看。她沒有目光卻在看。他喚醒了她,他對她說他怕她的眼睛。她說他怕的是黑絲巾,而不是她的眼睛。除此以外,他還害怕別的東西。害怕一切。他怕的也許就是這些。

她扭過臉,轉身朝著靠海的牆。

「就像這透過磚壁的聲音,別人說這是大海的聲音,而實際上是我們的血液流動的聲音。」

她說:「其實,我有時候透過黑絲巾瞧著你,不過,不是你說的那事。我認為,你想說的,就是你不知道我是在什麼時候瞧著你的,因為我的臉在黑絲巾和死亡之間變成了一件模糊的東西。你開始了解這張臉了,可它已經開始在你的眼裡消失。」

她說:「並不是在我朝你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看見你害怕我這麼做,而是在我睡著的時候看見你的。」

她笑了。她擁吻他,並且笑了。

他說:

「夜裡你在睡夢中看見的不是他。」

笑聲停了。她瞧著他,似乎她又忘了他。她說:

「不錯,這還不是他。這還不是一個確切具體的人。重要的事情在夢中重現需要很長的時間。」

她問他,他在他的夜晚處於什麼狀態。他說始終一樣,他把整個大地翻了個個,尋找那個情人。可是就像她的夜晚一樣,那個情人還未出現。他問她是否已開始忘了。她說:

「也許忘了臉的線條,但沒有忘記眼睛、聲音和身體。」

可是他,他開始忘了嗎?

不。他說:這是一個將留在那兒的固定形象,直到你離開。

她在金黃色燈光下平躺著,演員說,身體平展,她那一對漂亮的乳房高聳在軀體之上,宛如晶瑩玉潔的大理石。

如果她開口,演員說,她會說:要是把我們的故事搬上舞台的話,有一名演員會突然來到河邊,來到燈光的邊緣,離你和跟隨在側的我非常近。但他只會瞧著你一個人。而且只會對你一個人說話。如果你說過話,他會像你一樣舒緩地、平穩地說,可以說他似乎在朗誦一部文學作品。不過,這是一部他常常朗誦得心不在焉的文學作品,因為他得提醒自己注意忘記舞台上有女人在場。

暴雨和狂風都息止了。海水退出很遠,露水情歡開始了。今晚有幾名騎士。

自從她在那兒起,他每天夜晚都要走出房間,他去露台,他看著。有時他下樓去海灘。

他一直待到那些在海邊尋歡的人消失。

他回來時,她還沒睡著。他提供些新聞。風止了,今晚有幾個騎士沿著海邊漫步而過。她認識那幾個騎士。比起他們,她更欣賞排列成行的印第安男人。那些男人帶著和他們不可違抗的命運一樣的理由去那兒。那些騎士不是外出尋歡的人。

他們哭了起來。嗚咽聲從他們的體內湧出。他們好像喝過酒。她在他身邊,幾乎貼著他的肌膚。他們沉浸在一種未曾感受過的幸福之中。那種共同面對靜止的暴風雨的幸福。雙雙取笑他們酣暢的哭泣。他要她像他一樣哭。他要他們的抽噎出自他們的體內而不知緣由。他哭著請求她這麼做。他像喝過酒似的。她也哭了起來,並且和他一起取笑他的這個請求。他發覺他有生以來還未哭夠。不管是否可能,他們應該相遇。

她說既然他談到了哭,他們彼此就不再這麼陌生了。她躺下了。

他們灑淚傾訴他們是多麼相愛。他說每念及此,便有助於他容忍自己帶著這個念頭——有個等著一個城裡的男人的女人——出現在這個房間里。

在演出中,演員說,有一次,燈光會慢慢減弱,朗讀會停止。

所有演員會離開舞台中央,返回舞台深處,那兒會有桌子、椅子、扶手椅、花卉、香煙和長頸大肚盛水瓶。他們先是呆在那兒,什麼都不做,他們會閉上眼睛,仰頭靠在他們的扶手椅的靠背上,抑或他們抽煙,或者做呼吸運動,或者喝上一杯水。

在身上蓋上一件衣服之後,兩位主人公會像其他演員一樣一動不動,靜默無聲。

他們和舞台很快處於徹底的靜止狀態,舞台變藍——微光中煙霧的乳白藍。這是一次休息,是一次通過沉浸在靜默之中的體力恢複。我們大概覺得還聽得見那時已停止朗讀的故事。我們應該在這一靜默帶來的鬆弛間歇琢磨剛才的朗讀所具有的意義,無論是在朗讀過程中,還是在聽的過程中,都應琢磨意義所在。

五分鐘的時間裡,戲會在睡眠中凝固,它會被睡著的人所佔據。而這一睡眠會變成場景。我們會聽到一種音樂,它將是古典音樂,我們會聽出這是什麼音樂,那是因為在演出前就已經聽過,甚至在更早的生活中就聽過。音樂將是從遙遠傳來的,它不會擾亂這一靜默,而是恰恰相反。

接下去的演出從燈光增強、音樂結束開始。演員們會朝我們走回來,他們走得很慢。

露台上,天氣並不冷。

天空濛上了一層厚厚的霧。天空比沙子和大海來得清澈明亮。大海依然沉浸在黑夜之中,它離得非常近。它舔著沙子,吞噬著沙子,它像河流一般平和安寧。

他沒看見它的到來。

這是一條白色遊船。它的各層甲板都亮著燈,可空無一人。大海如此平靜,張張船帆已經收攏,低速運轉的馬達聲非常悅耳,像睡眠一般輕柔。他朝前方的海灘走去,他朝著那船的方向走去。他一下子看見了那條船,它像是從茫茫的黑夜中冒出一般,他只是在面對著那條船時才看見它。

海灘上只有他一個人。沒有其他人看見這條船。

那條船轉了向,和他的身體平行而過,這像是一種無限的愛撫,像是一次訣別。彷彿過了很長時間,船才返回航道。他返回露台,以便更清晰地目送它遠去。他並不思忖這條船在那兒幹什麼。他哭了。那條船消失後,他還留在露台上哭喪。

藍眼睛、黑頭髮的外國小夥子永遠離去了。

他在露台上待了很久才回房間。他突然想永遠不再回去。他靠在房子的外牆上,抓住磚壁不放,以為他永遠不再回去是可以辦到的。他回去了。

一跨進房門,便聞到另一個男人的香水味。

她在那兒,在她自身的黑暗中,沉浸在這股氣味里,她被他剝奪了所有情人。

他在她身旁躺下,突然感到疲憊不堪,隨後便一動不動。她沒睡著。她握住他的手。她大概在等他,雖說剛開始等,但已經感到痛苦,她握著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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