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這同一個聲音出現了,速度同樣緩慢。他說:

「他瞧瞧我。他發現我在大廳窗戶外面,他對我瞧了多次。」

她坐在黃色燈光下。她眼睛注視著他,她聽著。她不知道他說些什麼,一點兒也不知道。他繼續說:

「他走到一個女人身邊,那個女人打了個手勢示意他跟她走。我就在這時發現他不願意離開大廳。她挽住他的手臂,把他帶走了。一個男人絕不會幹出這種事情。」

聲音改變了。緩慢的語速消失了。說話的已不再是剛才那個人。他喊著,他對她說,她那麼瞧著他,他受不了。她不再看他。他喊叫著,他不願意她躺著,要她站著。只有聽完了那個故事,她才能出去。他繼續說他的故事。

他沒有看見他走近的那個女人的面容,她臉朝著那個外國小夥子。她根本不知道有人在那裡窺視他倆。她穿著一件淺色的連衣裙,對,是這樣,是白色的。

他問她是不是在聽。她在聽,請他放心。

他繼續說他的故事:

「正因為他死死地盯著我,所以她才叫他了。她得大聲叫喚,才能使他轉過身去不再看我。突然間,我們被分開了。他們兩人從大廳面朝大海的門中消失了。」

他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他哭了。

他說:

「我到海灘上去找他。我已經不再知道我在幹什麼。然後我又回到花園裡。我一直等到夜晚。直到大廳熄了燈我才走的。我到那家海濱酒吧間去了。我們的故事一般很短,我從來沒有碰到過這種事情。那種形象印在這裡——他指著他的頭和心——根深蒂固。我和你一起關在這所房子里,是為了不忘記這個故事。現在你知道真相了。」

她說:真可怕,這是什麼故事呀。

他描繪著他的英姿。他閉上眼睛,畫面便又一次清晰地浮現出來。他又見到紅色的晚霞,夕陽映照中他那藍得可怕的眼睛。他又見到情人均有的白皙的皮膚。黑色的頭髮。

有人一度叫喊了一聲,但是那時候,這樣的叫喊聲,他還沒有經歷過。所以他不知道是不是他叫了一聲。他甚至都不敢肯定是不是一個男人叫了一聲。他只顧注視著大廳里的一群人。突然間響起了這聲叫喊。不,再想一想,這聲叫喊不是從大廳里傳來的,而是來自遠得多的地方。它充滿了過去、慾望等各種各樣的回聲。叫喊的大概是個外國人,一個年輕人,只為尋尋開心,也許是為了嚇嚇人。隨後那個女人就將他帶走了。他找遍了城市和海灘,沒有找到他,那女人彷彿把他帶到了遠方。

她又問他:錢是為什麼的?

他說:為了償付。為了按照我的決定,支配你的時間。為了我什麼時候願意就把你打發走。也為了事先就知道你將服從於我。為了讓你聽我的故事,包括我編造的故事和真實的故事。她說:也為了睡在平潮的性器上。她把劇本的台詞說完:也為了在這裡哭幾回。

他問黑絲巾是幹什麼用的。她說:

「黑絲巾和黑屍袋一樣,是用來裝死囚的腦袋的。」

聽劇本的朗讀,男演員說,應當始終保持一致。一靜場,就馬上讀劇本,這時候演員們必須洗耳恭聽,除了呼吸以外,要一動不動,彷彿通過簡單的台詞,逐漸地總有更多的東西需要理解。

演員們看著故事的男主人公,有時候他們也看著觀眾。有時候他們還看著故事的女主人公。不過,這些決不是隨心所欲的。

應當讓人感受到演員們投在女主人公身上的那種視而不見的目光。男人和女人之間的突發事件沒有任何預兆,絲毫沒有顯露出來。因此,朗讀劇本時要像在演歷史劇。

朗讀到劇本這一段或那一段的時候,不能流露出任何特殊的感情。也不能有任何動作。只能對心裡話的泄漏表示激動。

男人一律穿白色服裝。女人裸體。讓她穿黑色服裝的想法放棄了。

她對他說,她屬於那種喜歡晚上沿著海灘散步的人。他稍稍往後一退,似乎對她說的話表示懷疑。接著他對她說,他相信她的話。他問:除了這些過夜,除了這愛情,她究竟是什麼人?除了這些過夜,除了身處卧室,她是什麼人?

她用黑絲巾遮住臉。她說:我是一個作家。他不知道她是否在笑。他不問。

他們相對無言,兩人都在心不在焉地聽對方講話。他們提出問題,卻不等回答。他們在自言自語。他在等她說話。他喜歡她的嗓音,這他對她說了,別人說話時他不一定都在聽的,可是對她卻不,他總是聽她的嗓音。促使他請求她到房間里來的,正是她的嗓音。

她說有朝一日她要寫一本關於這個房間的書。她覺得這個地方似乎由於粗心,竟像個封閉的劇場舞台,原則上是不能住人的,地獄般的讓人難以忍受。他說他搬走了傢具、椅子、床和個人用品,因為他不放心,他不認識她,以免她行竊。他又說現在卻恰恰相反,他總是擔心她趁他熟睡的時候,獨自離去。和她一起關在這個房間里,他沒有與他,那個藍眼睛黑頭髮的情人完全分開。他覺得他就是應當在這個房間里,在這種舞檯燈光中尋找這一愛情的起始。這愛情遠在她以前,在他受罰的童年的夏日就已存在了。他無法對自己解釋。

房間里一片沉靜,公路、城市和大海都沒有一丁點聲響傳來。夜到了盡頭,月亮消失了,到處是一片清澈和漆黑。他們害怕。他眼睛看著地上,諦聽著這可怕的寂靜。他說,大海到了平潮的時分,上漲的海水正在匯合,事情正在形成,現在很快就要發生,但夜晚這個時候是看不見的。他總是傷心地發現這類事情從來沒有親眼見過。

她看著他說話,雙目圓睜卻又藏而不露。他看不見她,他站著的時候目光總是對著地面。她吩咐他閉上眼睛,裝出盲人的樣子,回憶一下她和她的面容。

他照吩咐做了。他像孩子那樣,使勁閉上眼睛,久久不睜開。然後恢複原樣。他再一次說:

「我一閉上眼睛,就看見另外一個我不認識的人。」

他們相互避開目光。她說:我在這裡,就在你的眼前,你卻看不見我,這真叫人害怕。他說話很快,想把恐懼堵住。他說這大概與夜晚這個時分大海的變潮也有關係,連過夜的事也會結束,他們將成為城市這一頭唯一倖存的人。她說不,事情不是這樣。

他們又停了良久沒有說話。她面對著他。她裸露著臉,沒有蒙黑絲巾。他沒有抬起眼睛看她。他們就這樣久久地呆著一動不動。接著,她離開他,離開燈光,沿著牆壁走動。他問她關於海灘逗留的情況,請她給他解釋一下,他什麼也不知道,他住到這個城市時間還很短。她說這些人都是不露真容的,以便一起互相滲透、交融並且享受快樂,但他們互不認識,互不相愛,幾乎是互不看見的。他們從城裡和另外好幾處海濱浴場來。他問是否有女人。她說有,還有孩子、狗和瘋子。

他說:

「太陽從海平面上升起來了。」

牆根上有一束陽光。陽光是從門下縫隙里透進來的,有一隻手那麼大,在石牆上顫抖。這陽光生存不到幾秒鐘,突然間消失了。它用自身的速度,即光速從牆上退走了。他說:

「太陽去了,它來去匆匆,就像在牢籠里一樣。」

她又把黑絲巾蒙在臉上。他什麼也不知道了,既看不見她的臉,也看不見她的目光。她輕聲地抽泣。她說:沒什麼,是因為激動。他起先不相信這話,他問:激動?接著他自己也說了,用自己的嘴唇發出這個詞的音,沒有任何疑問,沒有緣由:激動。

過了很久她大概才有睡意。太陽已經當空高掛,她還沒有入睡。現在他已睡著了,睡得那麼深,以至於她走出房間他都沒有聽見。他醒來時,她已不在。

他坐在她身邊,但沒有碰到她身體。她睡在被燈光照及的地方。他透過薄薄的皮膚看其內部的力量,看肢體的連接部位。她撇下他一個人。她靜極了。她夜晚每時每刻都準備著留在屋裡或被趕走。

他叫醒她。他請求她穿好衣服到燈光下去,讓他看看。她照他的話做了。她走到屋子盡頭,在朝大海那堵牆的陰影里穿好衣服。然後她回到燈光下。她站在他面前讓他看。

她很年輕。她穿著白色網球鞋。腰間隨便系著一塊黑絲巾。黑髮上系一根深藍的飾帶,和藍眼珠的藍一樣不可思議。她穿一條白色短褲。

她站在他面前,他很清楚,她隨時可以殺了他,因為他就這麼把她弄醒了,也隨時可以整夜地站在他面前。他們把一切事情都看成是上帝的安排,都逆來順受,他不知道這種能耐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他問她的穿著是不是一直像現在這樣的。她說從認識他開始是這樣的。

「這身打扮好像很討你喜歡,所以我穿了顏色一樣的衣服。」

他久久地凝視著她。她說:不,在海濱酒吧間那晚之前,她從來沒有見過他。她覺得遺憾。

她脫去衣服,回到燈光下原來的地方躺下。她目光陰沉,不知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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