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揚·安德烈亞

一個夏日的夜晚,演員說,將是這個故事的中心所在。

一絲風也沒有。岩石旅館已經在城市的前方顯露。旅館大廳的門窗都敞開著,背後是紅里透黑的夕陽,前面是若明若暗的花園。

大廳里有一些婦女,身邊帶著孩子。她們在談論夏日的夜晚。那真是難得遇到,整個夏季大概只有三四個這樣的夜晚,而且還不是年年如此。趁還活著,應當好好享受享受,因為誰也不知道上帝是否還會讓人享受到如此美麗的夏夜。

旅館外面的露天座上都是男人。他們說話的聲音跟大廳里的那些婦女一樣,聽得清清楚楚。他們也在談論在北方海濱度過的夏日。旅館內外的聲音同樣都十分輕飄空渺,都在敘說夏夜的異常美麗。

不少人從旅館後面的公路張望大廳內的情景。其中有一個男人在走動。他穿過花園,走近一扇打開著的窗戶。

在他穿過公路之前很短一瞬間,大概只有幾秒鐘,她,即故事的女主人公來到了旅館大廳。她是從面朝花園的大門進來的。

那個男人走到窗前時,她已經在大廳裡面了,跟其他女人在一起,離開他有幾米遠。

男人恨自己站的位置看不清她的臉,因為她朝面向海灘的大門轉過身去了。

她很年輕,腳登白色網球鞋。可以看見,她身材修長柔軟,夏日的夕陽映襯著她白皙的皮膚和烏黑的頭髮。只有從一扇面朝大海的窗戶才能看到她背光的臉。她穿著白色短褲,腰間隨便地系著一條黑絲巾,頭上扎了一根深藍的飾帶,讓人猜想她的眼睛一定也是藍色的,可是看不見。

旅館裡突然有人叫喚。不知道是叫誰。

叫出來的一個名字發音很怪,聽了讓人心神不安。名字中有類似東方人口音中的「a」這樣一個母音,帶著哭腔,冗長拖沓。輔音聽不清究竟,似乎有一個「t」或者一個「l」。輔音就像玻璃隔板一樣,母音夾在裡面震顫不已。

叫喊的聲音如此響亮,以至於大家都停住說話,等待著弄明白怎麼回事,可是不會有人來解釋。

喊聲過後不久,從那女人瞧著的那扇門,即旅館樓面大門中,有個外國小夥子走進了大廳。這是一個藍眼睛、黑頭髮的外國小夥子。

外國小夥子走到年輕女子身邊。他和她一樣,十分年輕。他個子和她一樣高,和她一樣也身著白色。他停住腳步。他失去的正是她。從室外露天座上反射進來的光線使他的眼睛藍得可怕。他走近她時,我們發現,他和她的重逢充滿了欣喜之情,但又為將再次失去她而感到絕望。他臉色很白,與所有的情人相仿。一頭黑髮。他哭了。

不知道誰大聲說出了那個詞,大家不知道那是一個什麼詞,只覺得這個詞是從旅館的幽暗處,從走道,從房間里傳來的。

外國小夥子一出現,花園裡的那個男人就走近了大廳的窗口,但他並未發現外國小夥子。他雙手緊緊抓住窗沿。這雙手彷彿沒有生命。他使勁地張望,看見什麼以後又激動不已,這雙手因此面目全非。

年輕女子用手勢向外國小夥子指了指海灘的方向。她請他隨她而去。她握住他的手,他幾乎沒有掙脫。他倆轉身離開大廳窗戶,朝著她指點的方向,迎著夕照漸漸遠去。

他們走出面朝大海的門。

男人還在洞開的窗門後面站著。他在等待。他久久佇立在那裡,直到人們紛紛離去,夜幕徐徐降落。

然後他離開花園,順道在海灘走著。他像一個醉漢,步履踉蹌,他喊叫著,哭泣著,猶如悲劇影片中那些痛苦絕望的人。

這是一個風度高雅的男子,身材修長。儘管他這時候正遇上不幸,但仍保持著一副被純潔的淚水所淹沒的目光和一身過於奇特、過於昂貴、過於漂亮的衣服。

昏暗的花園中出現這位孤獨的男子,景色頓時為之黯然,大廳里女人們的聲音也減弱了,直至完全消失。

繼這黃昏之後的黑夜,美麗的白晝便如大難臨頭,頓然消殞。這時候他倆相遇了。

他走進那家海濱酒吧間的時候,她已經和別人在裡面了。

他沒認出她。只有當她在那個藍眼睛黑頭髮的外國小夥子的陪伴下來這家酒吧間,他才認得她。那人不在,對他來說,她始終是個路人。

他在一張桌前坐下。她對他更為陌生,她從來沒有見過他。

她瞧著他。這麼做是不可避免的。他孤獨、漂亮,孤獨得心力交瘁,孤獨、漂亮得猶如任何死亡在即的人。他在哭泣。

她覺得他陌生得像是尚未來到這個世上一般。

她離開同在一起的人,走到剛剛進來、正在哭泣的那個人的桌前。她面他而坐。她瞧著他。

他對她視若罔聞,看不見她放在桌上那雙毫無活力的手,看不見她委靡的笑容,也看不見她在戰抖。她冷。

在城裡的街上,她還從未見過他。她問他什麼地方不舒服。他說沒有什麼,根本沒事,不用擔心。溫柔的聲音突然令人心碎,讓人以為他無法阻止自己哭泣。

她對他說:我要不讓你哭。她哭了。他真的沒有什麼需要。他不聽她的。

她問他是否想死,如果他要的是這個,希望去死,她也許可以幫助他。她希望他再說說話。他說不,沒什麼可說的,不必在意。她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對他說話。

「你在這兒是為了不回家。」

「是這樣。」

「家裡就你一個人。」

就他一個,是的。他在尋找話題。他問她住在哪兒。她住在海邊一條街上的一家旅館裡。

他聽不見。他沒有聽見。他不哭了。他說他正在遭受一個巨大的痛苦的折磨,因為他還想見一個人,可是他失去了他的蹤跡。他又說他向來如此,經常為這類事情,為這些要命的憂愁而痛苦。他對她說:留在我身邊吧。

她留下了。沉默中,他似乎有些窘迫。他以為自己必須講話,便問她是否喜歡歌劇。她說她不太喜歡歌劇,可是卡拉斯 她倒十分喜歡。怎麼能不喜歡卡拉斯呢?她話說得很慢,彷彿往事難以回憶。她說她忘了,還有威爾第,還有蒙特威爾第 。你瞧,不太喜歡歌劇——她補充道——什麼也不喜歡的人,就是這些人的東西還算喜歡。

他聽見了。他又要哭,嘴唇在哆嗦。威爾第和蒙特威爾第的名字催落了他倆的眼淚。

她說,碰到這麼漫長、這麼悶熱的夜晚,她也總是呆在酒吧間里不走的。全城人都走出室外了,沒辦法呆在房間里。因為她也是單身一人?是的。

他哭了,哭得沒完沒了。就是這樣,哭。他不再說什麼。他倆誰也不再說什麼。

他倆一直待到酒吧間關門。

他面朝大海,她在桌子的另一端,正對著他。她看了他兩個小時,卻視若無睹。他們不時地回想起什麼,便透過淚眼相互微笑。接著他們重又忘卻了。

他問她是不是妓女。她沒有驚奇,也沒有笑出來。她說:

「可以說是,但我不收錢。」

他先前還想,她是在酒吧間乾的。不是。

她拿一把鑰匙放在手裡擺弄著,為了不去看他。

她說:我是一個演員,你認識我。他沒有因為不認識她而表示歉意,他什麼也不說。這個人對別人的話已不再相信。他大概想,她發現了這一點。

酒吧間關門了。他們來到了室外。他朝海天相連之處看了一眼。天際尚留一線落日的殘照。他談到夏天,談到了這個格外溫馨的夜晚。她似乎沒有明白是怎麼回事。她對他說:因為我們哭了,他們就關門了。

她把他帶到離海灘更遠,坐落在國道旁的一家酒吧。他們在那裡一直待到天亮。就在那裡,他對她說,他現在到了困難時期。她說:為你生命的最後一個鐘點乾杯。她沒有笑。他說是的,是這樣,他真那麼想過,現在還那麼想。他強作笑容。他又對她說,他在城裡找一個人,想重新見到他,就是為了這個緣故他才哭的,這個人他並不認識,他今晚才偶爾見到的,這是他一直等候的人,他一定要再見到他,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原來是這麼回事。

她說:真是碰巧了。她又說:

「這便是我走上前與你說話的原因,我覺得,那是由於你這絕望的心情。」

她臉帶微笑,因為使用了「絕望」這個詞感到有些難堪。他不明白。他瞧瞧她,這還是第一次。他說:你在哭。

他再一次仔細地打量她。他說:

「你的皮膚那麼白,好像剛來海邊似的。」

她說這是因為她的皮膚曬不黑,這種情況是有的——她想說些別的,但沒有說。

他定睛凝視著她。他甚至忘了他正在看她,這樣倒可以更好地回憶一些往事。他說:

「真奇怪,就好像我在哪兒遇見過你。」

她思索著,她也瞧著他,心想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可能遇見過他。她說:

「不。今晚之前我從來沒有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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