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有人朝猶太人的住宅開槍。

猶太人和薩巴娜似乎沒有聽見,也不明白。

「他馬上要到窗前了,」大衛說,「你們快貼著牆壁。」

猶太人不動。薩巴娜也不動。

「我什麼也看不見了,」大衛叫道,「我看不見猶太人。」

「我能看見你。」猶太人說。

有人在大路上走動,離住宅幾公尺遠。大衛說:

「他來了。」

這是穿過犬吠傳來的第一聲呼喚。

「大衛!」

「猴子大哥來了。」阿巴恩說道。

薩巴娜轉過頭去看大路。

同樣,阿巴恩和大衛也朝大路那邊轉過身去。

猶太人停止注視大衛,他朝黑黢黢的大花園轉過身去。

他們照原樣分散在居中的房間,一動不動。薩巴娜靠著猶太人,站在光禿禿的窗玻璃後面。他們四人的表情都極為專註。

恐懼感並沒有擴大。

「大衛!」

聲音更近了。大花園裡仍振響著狗兒們警笛般的長吠。射擊已經停了下來。

「三分鐘。」大衛說。

「天已破曉了。」薩巴娜說道。

果然,在大路那一邊,在帶刺鐵絲網的方向,一縷曙光出現在天際,但還很暗。

他們互相說著話。

「他沒有從窗戶開槍。」

「他沒有開槍。」

狗叫聲停止了。

「他來了。他在看我們。他沒有射擊。」

「時機錯過了,」阿巴恩說,「時機過去了。」

大路上響起腳步聲。

「他又走了。」

還有腳步聲。

「他又回來了。」

「他在找什麼?找猶太人的住宅?」

腳步聲近了,但這次,千真萬確。腳步聲在門前停下。

「他沒有開槍。」大衛說。

大衛諦聽著。他說道:

「他害怕。」

「怕你,」阿巴恩說,「怕大衛。」

有人在喊。

「大衛!」

大衛朝房門邁了一步。他停下來。他說,說得很慢,卻斬釘截鐵:

「我沒有殺猶太人。」

門那邊,靜默。沒有人回應大衛說的話。大衛又說:

「你透過窗戶看見了,猶太人還活著。」

門那邊,靜默。沒有人回應大衛說的話。有人叫喊。有人叫喊另外的事。

「躲藏沒有用!已經看見你們了!」

大衛不明白。

靜默。

大衛朝房門前進一步。

重又靜默下來。

隨即傳來猶太人的話音,柔和,平靜。

「我們要經過水塘,我們要穿過北方。」

大衛猛然轉身對著猶太人:猶太人已經閉上眼睛,他再也不看任何東西。

「開門!躲藏沒有用!開門!」

大衛又朝前走。他說:

「門是開著的。」

靜默。沒有人推開門。沒有人回答大衛。

「我們要避開死人平原,」猶太人繼續說,「避開死人平原的狗——」柔和的聲音好像突然瀕於衰竭,「我們要試試。」

大衛又轉身對著他:猶太人面色未改。薩巴娜也從房門收回了視線。她看著猶太人。

門外又有人在叫喊。喊聲震耳欲聾。

「否認沒用,已經看見你們了!開門!」

靜默。

門外鴉雀無聲。大衛突然感到恐懼。他將手放在武器上,他拿起武器,他叫道:

「門是開著的。進來吧。」

靜默。又是猶太人的聲音:

「我們要試試不建設它,我們要試試。」

大衛放開武器。他的武器掉在地上。他轉身對著猶太人。一種野性的歡樂之光在他眼裡狂烈閃過。

薩巴娜聽出門外還有另一個人。

「讓娜跟他在一起。」她說。

忽然,門外響起大衛從未聽過的格林戈別樣的聲音。

「猶太人必須退還大衛!」

大衛非常仔細地聽他說話。

「大衛一定得回來!」

大衛再也不聽那聲音了。

「臭猶太人,你趕快退還大衛!」

「我們要試試,」猶太人說——他的聲音嘶啞了。

大衛再也不聽那聲音。大衛看著猶太人。

「是的。」大衛說道。

「大衛必須回來!」

「我們找得到森林。」猶太人說。

「找得到。」大衛叫道。

「臭猶太人,你趕快退還大衛!」

猶太人抬起眼睛,他現在朝大路、朝黎明的曙光、朝看不見的邊界望過去,他已聽不見格林戈的聲音。一抹勉強的微笑——微笑之柔和,猶如他那瀕於衰竭的柔和嗓音——使他的臉抽搐起來。薩巴娜注視著他。

「卑鄙的叛徒,你趕快退還大衛!」

「我們要活下去,」猶太人說道——在這邊的靜默里,在那邊的喊叫中,他的話音有如喃喃細語,「我們要試試。」

「對。」大衛叫道。

大衛的身體亂抖起來。在靜默中,他的臉上顯出怪怪的模樣:大衛在笑。

「大衛屬於我們!應該退還大衛!」

他起初笑得很膽怯,還沾滿了淚花,現在笑聲卻開始從身體里迸發出來,從水泥般堅硬的大衛的身體里迸發出來。狗兒們也在叫。從大衛體內迸發的笑聲抽抽搭搭。在格林戈叫聲的伴奏下,狗兒們狂嚎起來。

「大衛!」

大衛的笑成形了,可辨認了。他再也不抑制自己的笑聲。大衛從頭到腳都在笑。

在半明半暗中,又傳出了另外的笑聲:阿巴恩在笑。大衛和阿巴恩的笑聲穿透了猶太人住宅所有的房門。

「大衛,回來!」

大衛和阿巴恩的笑聲混著穿透了四面的牆壁,在施塔特的夜空回蕩,一直傳到死人平原。

「大衛!」

笑聲使叫聲停歇下來。

「大衛!」

聲音陰鬱,這不:憤怒是假裝的,的確是格林戈的聲音。

「我要代表我們偉大的黨說話。我要恪盡職守。」

又是一陣大笑,瘋狂的笑,抑制不住的笑,孩子氣的笑,這笑聲同狗兒們的嗥叫聲混成一片,用它的光輝衝擊著講演、秩序、主張。那是歡樂的笑。

「在我們奪得前……壞分子壞工人……他曾在施塔特的倉庫進行偷竊……不稱職的工人沒有階級覺悟沒有有效的職業培訓甚至沒有個人道德沒有前途……從施塔特技術學校逃出……從當地所有的工地出走……一時的衝動……罪惡的興趣主義……猶太人叛徒的到來平生第一次……保住了工作……無微不至的關懷使大衛進步……兩年是的兩年……克服了造成大衛不幸的無政府主義和反叛思想。兩年的努力是的……效果值得費那個神。」

靜默。

狗的嗥叫停了下來。這次,是人的嚎叫:

「臭猶太人!骯髒的狗!我要告訴你,革命者不應該對任何人絕望!再過半年,大衛就會毫不猶豫地打倒你,你和你的狗!」

嚎叫停止。

靜默。

「把門打開。」大衛說道。

靜默。大衛又笑了。

「我這就去把門打開。」大衛邊笑邊說。

他去開門。

「我開門了!」大衛叫道。

靜默。他們在等。

「他走了。」大衛說。

他們還在等。鐵一樣堅硬的道路上迴響著快速的腳步聲。他們轉身:一個人影走過,在黎明的微光中顯出清晰的輪廓。

阿巴恩和大衛朝桌子走過去,在半明半暗中他們跌到椅子上,就這樣倒在那裡,臉上掛著愉快的笑。

猶太人朝房門走去。

薩巴娜跟著他。

「讓娜。」猶太人說。

他們在房門口,在大衛剛才待的地方。沒有人回答。

「您來啦?」

「是的,」讓娜說——她停了片刻補充說,「他走了。」

她沉默下來。

「是您嗎?」猶太人再問。

「是我。」

「是你。」薩巴娜說。

讓娜的話音低沉,緩慢,已經透露出死亡的寒意。

「別開門,」她說,「我不進去。」

猶太人在聆聽讓娜的聲音。他沒有回答。

「他說得過頭了,」讓娜說,「他說話時很憤怒,因為你們當時在笑。」

「您在撒謊。」猶太人溫和地說。

讓娜不作答。

「我當時想聽見您的聲音,」猶太人說道——他補充說,「您是大衛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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