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沒有。」
「他們沒有明說要殺死那幾條狗。」薩巴娜說道。
「沒有。」大衛說。
薩巴娜離開大衛。她朝通向大花園的那道門走去。她張望。狗叫已經停止了。
「這條猶太母狗,」薩巴娜喃喃說道——愛已經進入她的嗓音里。
「是的。」大衛說——某種微笑使他的眼睛發亮。
「養來玩兒的母狗,為你養的。」薩巴娜說。
「是的。」
「那麼,他們一定會把它殺掉。」薩巴娜說。
「在這裡,他們要的只是看門狗。
「在死人平原有成百條這樣的狗,那都是施塔特的王子。」
大衛傾聽著薩巴娜緩慢而柔和的話音。他在做手勢。
「那些狗每天吃飯,」薩巴娜說,「它們睡覺。黎明時才訓練。
「有時候,人們把它們放在警用坦克的轉塔里,它們去臨近的猶太人居住區,格林戈祝賀它們,扔鮮花給它們,還命人給它們製造勳章,他把勳章掛在狗頸圈上。」
她朝大衛那邊走幾步,在到達他身邊之前停下。他們互相看看。她說:
「有時候它們會得到自由,人們把它們放出去,對它們說:你們自由了,去殺吧。
「當猶太人從平原另一邊、從水塘那邊越過帶刺鐵絲網時,有人就會對它們說:去殺吧。」
「『你們自由了。』」猶太人說。
大衛又支起身子。他的眼睛又變得渾濁發黑。他在摸自己的武器。薩巴娜沒有顯出已看見他動作的樣子。她說:
「你自由了。」
大衛放開自己的武器。他注視著站在他面前的薩巴娜。他的手在發抖。他盲目地向她微笑:
「我不明白。」他說。
「你沒有開槍。」薩巴娜說。
靜默。
在大花園裡,又傳來同樣痛苦的狗叫聲。
「迪亞娜。」猶太人說。
大衛看看猶太人,然後看看薩巴娜。他的眼睛又變得明亮了。
「它在絕望地嗥叫。」薩巴娜說。
「一條狗?」大衛問道。
「不知道。」猶太人說。
「絕望地,一條狗?」大衛喃喃重複著這幾個字。
「什麼也不知道。」阿巴恩說。
靜默。
「幾點了?」大衛問。
傳來阿巴恩的話音。
「我們總算快熬到天亮了。」
大衛又支起身子,一臉恐懼。他第一次朝大路那邊看。他在發抖。
「沒有,天還很黑。」猶太人說。
「他們不再朝水塘開槍了,」薩巴娜說,「他們又走了。」
「我不明白。」大衛喃喃說。
他們都沉默下來。
在大花園裡,這次傳來了一聲極長的哀號。大衛又直起腰。他明確地說:
「有人在傷害迪亞娜。」
他是在對猶太人說話。猶太人,跟他一樣,在傾聽那哀號聲。大衛朝阿巴恩轉過身來。
「它在抱怨天太黑?太冷?」阿巴恩問道。
「我不知道。」猶太人說。
「我認為是嚇的。」大衛說。
「怕有人殺它?」
「怕殺戮,」薩巴娜說——她在等,「它又睡著了。」
靜默。
薩巴娜離開大衛,慢慢地,她往桌子那邊走去,來到猶太人附近。她又轉身朝著大衛。她突然顯得筋疲力盡。
「那猶太人把狗給你,」她說,「你可以去牽。」
大衛的眼神變了。他的全身,他的眼睛,突然顯露出摻雜著痛苦的快樂。
「迪亞娜,」薩巴娜說,「你去牽它。」
大衛示意她閉嘴。
「迪亞娜,」薩巴娜繼續說道,「那條猶太母狗,屬於你了。」
她話音里的柔情使他禁不住流下眼淚。
「你在猶太人的住宅里幹什麼?」薩巴娜繼續說,「動身去森林吧。」
大衛示意:不。他說:
「格林戈永遠不願意。」
靜默。
「你了解那片森林嗎?」阿巴恩問道。
「了解,」大衛說,「在帶刺鐵絲網後面。」
「很大嗎?」薩巴娜問。
「荒無人煙。」大衛說。
「有野兔。」
「對。」
他的面前是固定的、絕望的睡夢。他的眼睛望著黑黢黢的大花園裡一個不確定的地點。
「誰對你提過這個地方?」阿巴恩問。
「誰也沒提過。」
他望著黑黢黢的大花園。
「那是不可能的。」他加重語氣說。
「中毒氣的狗,」薩巴娜輕輕說道,「值幾百萬的狗。」
「是的。」大衛說。
他們看了看閉著眼睛的猶太人。
「千年以來那些狗一直在他家,」阿巴恩說,「它們是他身體的一部分。格林戈會給它們定價。」
「怎麼?」大衛問道——他的聲音像孩子一般。
「他既然殺了那些狗,」阿巴恩繼續說,「他就一定會說明為什麼殺。他會說:我殺它們,因為它們非常值錢。」
「值多少多少錢,數字精確。」薩巴娜說。
靜默。猶太人睜開眼,看看大衛。
「又開始了。」薩巴娜說。
薩巴娜能聽見的東西,大衛再也不聽了。
她在諦聽,她說:
「子彈滑過冰面。是在大花園另一邊。」
她還在諦聽。大衛注視著她。
「他們又走了。」她說。
「又走了。」大衛喃喃說。
「是的。」
「我不明白。」大衛說——他是在對猶太人說話。
薩巴娜又朝大衛那邊走去,她又在到達之前停了下來。
「你應該這麼做。」她說——她的聲音很微弱。
大衛稍退幾步,目光卻一直沒有離開薩巴娜。
「啥?」大衛問。
「殺猶太人的狗。」
大衛一動不動。恐懼還未成形。
「你告訴格林戈:我也殺了猶太人的狗。」
大衛一直看著薩巴娜。恐懼正在形成。大衛似乎有了點笑意。他看見眼睛裡的藍色光芒已經熄滅。
「格林戈會給你提級,他會允許你放棄水泥行當,你就可以回到格林戈部隊的紅色兵團。」
大衛抬起他龜裂的雙手,他趕走這些景象,他大叫。
他大叫「不」,聲音拖得很長,雙手往前伸,閉眼不去看殺狗的景象。
接著,他停止大叫。他的雙手垂下,抓住安樂椅的扶手。他注視著兩個猶太人。
「他在哭泣。」薩巴娜說。
再也看不見猶太人的眼睛。
「有人哭,」薩巴娜說,「某個人在哭。是你,或是他。」
她朝大衛轉過身去。大衛不明白。他用手抹臉,他看了看濕了的手。他不明白。
坐在猶太人旁邊的阿巴恩看上去已經把猶太人忘記了。
「或者他在睡覺。」薩巴娜說。
她等了等,看著猶太人。
「不,他是在哭泣。為你哭。或者不為什麼而哭——」她的聲音變得低沉,「不為任何東西而哭。」
大衛朝猶太人俯身。他臉上露出一種像是痛苦而憎惡的表情。
「他再也不自衛了。」大衛說。
「不自衛了。」
薩巴娜和大衛看著猶太人。阿巴恩說話時並不看他。
「他害怕。」大衛喃喃說道。
「他沒有試圖逃跑,」阿巴恩說,「實際上他興許並不害怕。」
「他累了。」
「不,你瞧,他的力量還完好無損,還相當可觀。」
大衛注視閉上眼睛的猶太人良久,這才發現了他的力量。
「真的。」大衛喃喃道。
「他過去的生活方式一定使他對他所能預計到的一切做好了思想準備。」阿巴恩說道。
他們都沉默下來。
「但他究竟是誰?」大衛又問。
「我不知道。」阿巴恩說。
「他對猶太人居住區厭倦了,」薩巴娜說,「對跑貨車的道路厭倦了,因此他來到這裡。」
她轉身對著阿巴恩。她說:
「你也是,猶太人。」
「對,也是。」阿巴恩說。
他們說的話都同樣記在大衛心裡:他注視著猶太人,只注視他。他盯著他說道:
「格林戈說:猶太人很危險。」
「沒錯。」阿巴恩說道。
「還有嗎?」大衛問。
「有。」
大衛看著,看著,竟神秘地看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