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老往有狗的大花園那邊看。
「格林戈呢?」大衛問。
「他走了,」薩巴娜說,「他晚些時候回來。」
「一直在開會?」
大衛很吃驚。
「為什麼開這麼長?」
「我不知道。」薩巴娜說。
「他原來告訴我在夜剛開始的時候。」大衛說。
大衛看看猶太人。
「剛才還只有一個猶太人。」
「你睡覺的時候格林戈又帶來了第二個。」
大衛醒了。他伸伸懶腰,伸伸胳膊,皺了皺眉,看看自己的雙手,試著伸開手指。他感到疼。他的動作戛然停止:他一定記起了什麼。
「那第二個,他們也要殺掉?」
「我不知道。」
「他們殺他也罷,不殺也罷——」他笑笑,「既然他們要殺第一個,對他們來說就都一樣了。」
「那倒是。」薩巴娜說。
兩個猶太人都抬起了眼。他們沒有看大衛,他們在往黑黢黢的大花園看,他們沒有說話。
「他們互相認識嗎?」大衛問道。
「我想不認識。」
阿巴恩朝薩巴娜笑笑。大衛看見了他的微笑。
「瞧,他們在笑。」大衛說。
她沒有回答。大衛問道:
「為什麼?」
她沒有回答。
「在將死之時。」大衛說。
大衛似乎在遲疑。他也嘗試著笑笑,後來卻沒有笑出來。他好像膽怯了。他一定已經看出來她不會回答他。他說:
「你把我叫醒,你說:猶太人在說話。」
他指指猶太人,他說:
「他在笑。」
那個猶太人閉上了眼。從他臉上什麼也看不出來。
「他當時在說話,」薩巴娜說。「他在說他要自殺。這使他發笑。」
大衛發愣。他還指著猶太人。他還在說:
「他在笑。」
「離死就幾個鐘頭,這讓人發笑。」薩巴娜說。
他們看看那猶太人:他正在看黑黢黢的大花園,他好像在笑。
「他在笑。我看見他在笑。」大衛說。
大衛仔細看了看他,自己還一直在發愣。
「也許他在睡覺。」他說。
「沒有。」薩巴娜說。
「也許他在害怕。」大衛說。
「他並沒有試圖逃走。」阿巴恩說。
大衛微微驚跳了一下,他看看新來的人阿巴恩,然後又回到那猶太人身上。
「他說:我想活,我想死。」薩巴娜說。
「也許他對生死無所謂,」大衛說,「有這樣的人。」
「也許吧。」
薩巴娜離開大衛。她朝房間盡裡頭走去,她靠牆坐下。大衛一個人留在燈光下。
靜默。
沒有人說話。
大衛在等待。他顯然很不自在。
「我不明白,」大衛說,「你說過:猶太人在對你說話。」
「我們不能逼迫他再說話。」薩巴娜說道。
大衛問阿巴恩:
「他當時在說什麼?」
「他在說:什麼也沒有了,」阿巴恩說,「別的什麼東西,別的做法,別處。」
大衛一個接一個看他們,然後看薩巴娜。他試著笑笑,他對薩巴娜說:
「就為這個把我叫醒。」
沒有人回答他。他發現猶太人在看他。他嚇了一跳。猶太人不再看他了。猶太人閉上眼。大衛使了下勁。這是他第一次為了說話而使勁。
「這人是誰?」大衛問道。
「我不認識他。」阿巴恩說。
「我不知道。」薩巴娜說。
「他的一生沒人看得見。」阿巴恩說。
靜默。
「你是誰?」薩巴娜問猶太人。
猶太人搖頭:不。
「他再沒有勇氣了。」大衛說。
「不對,」阿巴恩說,「他的力量完好無損。他還有巨大的力量。」
大衛注視猶太人良久,猶太人閉著眼睛在微笑,從而顯示出力量。
「還真是。」大衛說。
「就這一會兒,很快就會過去。」薩巴娜說。
「夜的空隙。」阿巴恩說。
猶太人站起來,他在房間里走了幾步,走得很慢,好像心不在焉,他的影子從大衛身邊經過,他朝通向大花園的門走去,停在那裡。
「他有活的願望,」薩巴娜說道。「他卻不去嘗試活下去。」
靜默。
大衛朝前俯身,試圖待在燈光之外。
「他想活下去,但不願在施塔特郊外工人區幹活,」阿巴恩慢條斯理地說道,「什麼活也不幹,也沒有任何看得見的工作,在施塔特郊外工人區他就願意這樣活下去。」
「什麼活也不幹。」大衛喃喃說道。
大衛注視著猶太人。他似乎想說話。他什麼也沒有說,他緊張而費力地看著猶太人的背。
「一天晚上,」薩巴娜說道,「我當時不在那裡,我在哪兒來著?是掉後頭了吧?你和猶太人,你們倆進了咖啡館,他對你講了一下他當時的處境。」
大衛的臉變得煞白。
「我當時沒有聽,」大衛說——他等了等,「我聽不懂。」
「什麼也聽不懂嗎?」薩巴娜問。
「他應該聽到了點什麼。」阿巴恩說。
大衛思索了很久。
「關於自由,」大衛終於說道,「關於自由方面的東西。」
他還在思索。
「談到了絕望,」大衛說——他好像嚇壞了,他笑笑,有點尷尬,「我睡覺了。」
他們都沉默下來。阿巴恩指著猶太人。
「他失去了全部的信心,」阿巴恩說,「這點誰都知道。」
大衛在思考。
「格林戈殺他,這很正常。」
「正常。」阿巴恩說。
大衛說話的聲音更低了。
「他是格林戈的敵人。」
「這個人可不一樣,」阿巴恩說,「他不相信共產主義能實現——」他補充說,「格林戈相信能實現嗎?」
大衛像面對一場鬧劇似的笑笑,他在猶豫。
「是的,他相信。」大衛說。
「什麼樣的共產主義?」阿巴恩問道。
大衛不笑了。他朝薩巴娜那邊看。他在求助。薩巴娜不做聲。
「你不知道,」阿巴恩說,「我們都不知道。」
他們都沉默下來。阿巴恩又指指猶太人。
「他,」阿巴恩繼續說,「他認為沒有必要殺格林戈。」
「他認為格林戈已經死了。」薩巴娜說。
「怎麼?」大衛叫起來。
沒有人回答大衛。
「格林戈殺他,這很正常。」大衛再說一遍——他的聲音在發抖。
「格林戈,是這樣。」薩巴娜說。
大衛盯著薩巴娜看,然後,恐懼像霹靂一般猛然攫住了他。
他在等待。薩巴娜卻什麼也不說了。恐懼離開了他。
「那猶太人的一生是看不見的,」阿巴恩說——他補充一句,「就像大衛的一生。」
恐懼走得更遠。又是靜默。
「那猶太人過去是很有信心的,」薩巴娜說,「就像現在的格林戈。」
「對什麼有信心?」薩巴娜問。
「對等待過後才能找到的東西,」阿巴恩說,「以及只有等待才能引導人得到的東西。」
「那猶太人還很年輕的時候,」薩巴娜說,「他相信這個,就像現在的格林戈,是嗎?」
「是的,他生活在這個信念里有好些年了。」阿巴恩說。
「我不明白。」大衛說。
「好長時間了,格林戈。好長時間了,你明白的。」
大衛沒有回答。
「我們曾經相信,沒完沒了的等待是合理的。而現在,我們認為這樣的等待是無用的。」阿巴恩說。
大衛在思考。他在周圍每個人的臉上尋求答案。
「發生了什麼事情?」大衛問道。
「耐心逐漸變成了目的。」
大衛突然轉過頭去,他觸到自己的武器,他像扔掉火一樣放開武器:原來是那猶太人在說話。他的語氣十分平和。
「我在看,而且我看見了耐心。」薩巴娜說。
大衛也突然地把視線收回到薩巴娜身上。薩巴娜補充說:
「耐心燒壞了你的手。」
靜默。
「我們可能搞錯了。」阿巴恩說道。
「可能,」猶太人說。「永遠可能。永遠。」
猶太人慢慢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他席地而坐,背靠著牆壁。勉強的微笑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