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不說話了。黑黢黢的大花園帶來的隱隱約約的壓力從四面八方襲來。猶太人透過窗玻璃注視著大花園。薩巴娜似乎在等待回答。

「不錯,我仍舊寫。」猶太人說。

他們又沉默了。

「格林戈曾說:在太陽出來之前那一刻?」猶太人問道。

「我不知道。」薩巴娜說。

靜默。他們的話音深處起了同樣的變化。

「你原來以為他們有可能會說點什麼吧?」阿巴恩問道。

「在這方面我什麼也沒有想過。」猶太人說。

「來施塔特之前呢?」薩巴娜問。

「他們告訴我,用不著試圖去寫什麼。但是我從來沒有試圖寫過他們所說的東西。」

猶太人指指桌上放的某樣東西。

「紙都在那裡,」他說,「他們用不著去找。」

「他們會把那些紙燒掉。」薩巴娜說。

「沒錯。」

「他們把紙燒掉之後,」阿巴恩說,「格林戈就會說:猶太人寫過他的私人日記。他在日記里記錄了曾收受那些大國多少錢。」

「沒錯。」猶太人說。

「他們說日記里記錄了每次收錢的數目。」薩巴娜說。

靜默。

「沒法理解。」薩巴娜說。

「沒法。」猶太人說。

勉強的微笑使猶太人的臉抽搐起來。

「他們還會燒掉你的傢具,」薩巴娜說,「你的衣服。它們再也無處放置了。他們也會燒狗。」

「大衛的狗,」阿巴恩說,「大衛的森林。」

「是的。」

靜默。隨後薩巴娜站起來,朝通往黑黢黢的大花園的門走去。

「施塔特人說的話挺沒意思的吧?」

「還沒聽見有意思的。」猶太人說。

「對誰有意思?」薩巴娜問。

「對大家。」猶太人說。

「對燒毀呢?」

「也一樣,」猶太人說——他又補充說,「對保存也一樣。」

「對說話的人,施塔特人呢?」

「不,沒意思。」猶太人說道。

「那就對誰都沒意思。」薩巴娜說。

她喊叫。那是一聲短促的呻吟,非常痛苦,低沉,從呻吟中還漏出大衛這個詞。

從大衛的睡夢中也傳來同樣的呻吟,不連貫,也不結束:一定是大衛未經歷過的夢境。誰也沒有去接替這個夢。

他們都不說話。

「需要時間。」猶太人說。

他指指大衛。

「好讓大衛,」猶太人繼續說,「大衛,大衛……」

他沒有說完這句話。

由阿巴恩從桌上取來被燒的紙。他讀。

「『一月十八日大家到達八樓。牆壁還沒有砌好。四面受風。冬天很寒冷。大家靠一杯白酒支撐度過一個個小時。到晚上,大家都醉了。葡萄牙人不習慣,他們感到冷。有三個葡萄牙人在我的工地上死了。五個黑人在他們的房間里窒息而死。希臘人也不習慣。我那個工地上有一個希臘結核病患者大量咯痰。我所在的是三號工地。早上七點溫度在十二度以下。人們乾的活只有夏天的一半,手上的皮膚都凍裂了,水泥鑽進裂口,手都成了灰色,早上,手破了,皮膚咔咔作響。格林戈是三號工地的頭。讓娜教葡萄牙人寫字。格林戈說,三號工地給黨增光。大家都加入了工會,是格林戈讓我們加入的。大家向政府請願。格林戈寫請願書。他說:葡萄牙人的生活條件令人沒法接受。格林戈在人民之家講話。在人民之家第二十二屆大會上,他講了一整夜的話。好多人都睡著了。晚上,大家很疲乏。太艱難了。一天下來,十公斤重的水泥,我們背了三十次,總共三百公斤。手像被灼傷一樣疼。不是技工,就得跟葡萄牙人一起幹活。』」

在寂靜中,大衛叫起來。

「狗。」睡夢中的大衛叫道。

果然,狗兒們在黑黢黢的大花園的濃濃夜色中狂吠。孤單的長吠。

「格林戈。」薩巴娜說。

她不動了,她的眼睛再也沒有離開過猶太人。

狗停止狂吠。

大衛又睡了過去。

「夜裡,每逢有人走過,它們都叫。」阿巴恩說。

「不,只在格林戈經過時叫。」薩巴娜說。

在堅硬的道路上走路,她聽得見。猶太人卻聽不見。

「他在看你。」薩巴娜說道。

她閉上眼睛聽著。

「就他一個人。」薩巴娜說。

在堅硬的道路上走路,她又聽見了。猶太人卻沒有聽見。

「剛才就他一個人——」她等了等,「他又走了。」

又靜默下來。

「也許是另一個人,」阿巴恩說,「或者什麼也沒有。」

「在施塔特,」薩巴娜說,「什麼聲音都能辨別出來,甚至格林戈的腳步聲——」她補充說,「他剛才來看過了。」

「這就是可讀的全部內容?」阿巴恩問道。

猶太人遲疑了很久才回答。

「裡面有關於勞動條件方面的信息。」

他們不做聲了。他們之間一直離得很遠,都一動不動。

「連狗都不叫了。」薩巴娜說。

「可以讀下去。」猶太人說。

「好讓某個人說話。」阿巴恩說。

「或者呼喊,」薩巴娜說,「為狗。」

「資料在桌上,在被燒的紙下面。」猶太人說。

他們三人都同樣處於迷迷糊糊的狀態。

「房地產公司。」阿巴恩開始念。

他停下。又念起來。

「房地產公司由三家工業企業創辦。完全是對等投資。醫藥公司,法國的?德國公司,纖維素。美國公司,鎢。」

他停下。靜默。

「我們試著念下去。」猶太人說。

「好的。」

阿巴恩在越來越迷糊的狀態下繼續念著。

「投資方面的利潤是百分之五十二。法定的利潤率原定在百分之二十七,合法的暴利率為百分之二十五。」

他停下。薩巴娜說:

「過去我了解醫藥公司。」

阿巴恩已經停下來。仍然是靜默。

「再試著念下去。」猶太人說。

「房地產公司,」阿巴恩繼續念,「是在施塔特過去的墓地上建造的。四天就拿到了建築許可證。施塔特村長和三個村議員拿的回扣高達三百五十萬。眾議員回扣的金額是這個數目的三倍。」

他停下來。

「繼續念。」猶太人說。

「葡萄牙人,」阿巴恩繼續念,「葡萄牙人和別的工人拿到的薪酬在工會規定的工資標準之下。他們在企業委員會沒有選舉權。由此,他們也沒有罷工權。房地產公司十成中有七成都是外國勞工,因而能避免罷工。」

他停下。他閉上眼。

猶太人不再說什麼。

「勞資協議最近規定,四十小時工作時間以外的勞動工資,每小時應該按比例提高百分之十二。但並沒有遵守這個規定。」

停頓。

「非徵稅食品已經提高到百分之十的範圍,」阿巴恩繼續念,「在非移民工人的收支預算里,提高的部分卻消失了。」

停頓。

阿巴恩等了等,又開始念。他的聲音很微弱。

「當前唯一的政治目標:最低工資的浮動級別。」

他停下。

阿巴恩坐在桌邊,保持著閱讀被燒文件的姿勢。

猶太人在房間里走了幾步,然後坐下來,靠著通往黑黢黢大花園的門坐下來。他跌坐在那裡,頭朝薩巴娜,閉上眼睛。

薩巴娜也在作同樣的努力。她站起身。她沒有盲目亂走,她直奔猶太人所在的地方。她到達那裡。她在他旁邊站著,長時間注視著他。她說:

「點燈,我看不見你了。」

他沒有動。阿巴恩也一樣。

薩巴娜走開,她點燃兩個猶太人對面房間的燈。

她一個接一個看他們,燈光斜照在他倆閉著眼睛的臉上。然後,她只看猶太人。她說:

「我在看你,我看見你了。」

傳來阿巴恩的話音。

「他現在什麼也不去想了。」

猶太人垂著眼睛。她說:

「那是假的。」

猶太人抬眼。

「你們害怕了,」薩巴娜叫道,「你們在哪裡?」

「在這裡,你面前。」阿巴恩說道。

「不是他,」她指指猶太人,「不是他。」

猶太人與薩巴娜互相對視。勉強的微笑使猶太人的臉抽搐起來。

「我有一天會自殺。」猶太人說道。

薩巴娜的藍眼睛睜大了,隨即暗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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