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用打開窗子,上校就知道已經到了十二月。他在廚房裡剁餵雞的水果時,渾身的筋骨就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他。然後,他打開門,屋外的景緻也證實了他的感覺。院子里美極了,小草、樹木,以及那間當廁所用的小屋,彷彿都在離地面一毫米處,漂浮在陽光里。

妻子在床上一直躺到九點鐘。等她進了廚房,上校已經收拾完屋子,正和孩子們圍著公雞閑聊天。

她得繞過他們才能走到爐子跟前。

「別在這兒擋路!」她嚷道,陰沉地瞪了雞一眼,「你究竟什麼時候才能不這樣整天泡在這隻倒霉的公雞身上!」

上校想從雞身上看出妻子為什麼要發火,可一點兒也看不出它有什麼可惡的地方。它已準備停當,只等接受訓練了。它脖子和大腿上的毛已經拔去,露出紫紅的皮肉,冠子也修剪過了,顯得精精幹干,沒遮沒擋的。

「你上窗口去看看,把雞忘掉吧,」孩子們走後,上校對她說,「這麼美妙的早晨,教人真想拍張相片。」

妻子走到窗前看了看,神情絲毫不為所動。「我倒想栽幾株玫瑰花呢。」她說著回到了爐子旁邊。上校把鏡子掛到柱子上,準備刮臉。

「想栽你就栽嘛。」他支持道。

他儘力使自己的動作和鏡子里的影子合拍。

「豬會吃掉的。」她說。

「豬吃了更好,」上校說,「吃玫瑰花長大的豬,肉味一定香極了。」

他從鏡子里看見妻子還是那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在火光映照下,她的臉龐彷彿是用做爐子的那種泥塑成的。他兩眼注視著妻子,手則不知不覺地在照他多年來的老習慣那樣摸索著刮臉。妻子長時間地沉默著,思索著什麼。

「我不想栽。」她說。

「也好,」上校說,「那就別栽了。」

他覺得很舒坦。十二月一到,他的腸胃就不發脹了。這天早上,他想穿那雙新鞋,卻不怎麼順心。他試了好幾次,終於明白那都是白費氣力,於是還是穿上了那雙漆皮靴。妻子見他又換上了舊鞋,便說:

「新鞋你要是不穿,永遠也不會合腳。」

「那是給癱子做的鞋,」上校滿心的不情願,「那些人賣鞋之前,應該先找人穿上一個月。」

他懷著下午准能來信的預感興沖沖地上了街。因為還不到船靠岸的時間,他便去堂薩瓦斯的辦公室等他。可那裡的人對他說,堂薩瓦斯要到星期一才會回來。儘管這件事出乎上校的意料,他卻並沒有灰心。「遲早他得回來。」他自言自語道,接著朝碼頭走去,天色尚早,時光宜人。

「要是一整年都是十二月該多好,」他坐在敘利亞人摩西的店鋪里嘀咕道,「人就會覺得渾身像玻璃一樣亮堂、爽氣。」

敘利亞人摩西恐怕費了好大氣力,才把這句話翻譯成已被他忘得差不多了的阿拉伯語。他是個安分守己的東方人,一件長皮衣一直蒙到頭頂,活動起來就像個快要淹死的人一樣笨手笨腳,真像是被人剛從水裡救上來的。

「過去就是那樣,」他說,「要是一直那樣的話,我今年該有八百九十七歲了,你呢?」

「七十五。」上校說,眼睛緊盯著郵電局長。這時他才發現來了個馬戲班子。郵船頂上一大堆花花綠綠的東西中有一頂打了不少補丁的帳幕。他的目光甚至一度丟開了郵電局長,去別的幾條船上堆放著的大箱子中間尋找猛獸,但沒有找見。

「是個馬戲班,」他說,「十年了,這是來這裡的第一個馬戲班。」

敘利亞人摩西弄明白怎麼回事之後,用一長串阿拉伯、西班牙混合語告訴了他的妻子。她從店後應了句什麼,摩西嘀咕了一陣,又把她的擔心翻譯給上校聽:

「快把貓藏起來,上校。小夥子們會把貓偷走賣給馬戲班的。」

上校正準備去追上郵電局長。

「這個馬戲班不耍野獸。」他說。

「一回事,」敘利亞人答道,「走鋼絲的人專吃貓肉,這樣骨頭就摔不斷了。」

上校跟在局長身後,穿過碼頭一帶的集市,來到了廣場上。突然,他聽見鬥雞場里人聲鼎沸。一個過路人向他誇了幾句他的雞,他這才想起來今天是預定開始訓練的日子。

他從郵局門前走了過去。片刻之後,他已經置身在鬥雞場熱火朝天的氣氛中了。他那隻雞正孤零零、沒有遮護地站在場子中央,腳趾上纏著布,兩腿微微發抖,看上去有點怯陣。對手是一隻沒精打採的灰雞。

上校不動聲色地看著兩隻雞一次又一次地廝拼。在震耳欲聾的吶喊聲中,只見雞毛、雞腿和雞脖子扭作一團。轉瞬間,對手被甩到了隔板上,打了個旋穩住陣腳,又沖將過來。他的雞並不進攻,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擊退對手,然後穩如泰山地落回原地。此刻,它的腿已經不抖了。

赫爾曼跳過隔板,雙手舉起它,讓看台上的人們一睹它的風姿,四周響起了狂熱的掌聲和喝彩聲。上校覺得這股歡呼的熱烈勁頭同緊張的鬥雞場面不相稱,在他眼裡,這簡直就像是一出鬧劇,連公雞們都心甘情願地跟在裡頭起鬨。

他帶著半鄙夷半好奇的心情環視著鬥雞場。人們興高采烈地從看台上湧進場子里。上校觀察著這一張張熱情、焦切而又生氣勃勃的面孔。都是年輕人,彷彿全鎮的年輕人都聚在了這裡。他恍恍惚惚,似又回到了那業已消逝的記憶中的某個時刻。接著他跳過隔板,擠進圍成一堆的人群,迎向赫爾曼那雙冷靜的眼睛。兩人目不轉睛地對視著。

「下午好啊,上校。」

上校劈手奪過了雞。「下午好。」他咕噥了一聲,就再也沒說一句話。雞身上的熱氣和強烈的搏動使上校顫抖起來。他覺得此生從未抱過這麼活蹦亂跳的東西。

「剛才您不在家。」赫爾曼不知說什麼好。

又一陣歡呼聲打斷了他。上校不安了,他頭也不抬地擠出人群,掌聲和歡呼聲弄得他有點發懵。他就這樣抱著雞走上了大街。

他身後跟著一大群小學生,全鎮的窮苦百姓都跑出來看他。一個大塊頭黑人站在廣場拐角的一張桌子上,脖子上盤條蛇,正在私自賣葯。一大群從碼頭回來的人原本正圍在那裡聽他吹牛,看到上校抱著雞經過,馬上把注意力轉到了他身上。上校覺得,回家的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長。

上校心裡並不後悔。小鎮經歷了十年的動亂,很久以來一直處於沉悶的氣氛當中。今天下午——又一個沒有來信的星期五下午——人們蘇醒了。上校記起了過往的歲月,彷彿又看見自己帶著妻兒,打著傘觀看沒有因雨而中斷的演出。他記起了當年他那個黨的首領們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在他家院子里一面搖著扇子,一面聽音樂的情景。他彷彿覺得,此刻自己的腹中正回蕩著大鼓那令人痛苦的響聲。

他走在與河流平行的大街上,那裡人群熙熙攘攘,讓人聯想到當年那次星期日的大選。人們在觀看馬戲班卸船。一家店鋪里,有個女人朝他喊了句有關那隻雞的什麼話。在恍惚中,他回到家,耳邊還響著嘈雜的人聲,彷彿鬥雞場里那歡呼聲的餘音一直跟隨著他。

走到家門口,他對孩子們說:

「全都回家去,誰敢進來我拿皮帶抽他。」

他閂好門,徑直朝廚房走去。妻子上氣不接下氣地從卧室走了出來。

「是他們硬給奪走的,」她大聲說道,「我對他們說了,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他們就休想把雞抱出屋去。」上校把雞拴在爐座腿上,給罐里換了水,耳邊縈繞著妻子激動的聲音。

「他們說,哪怕踩著咱們的屍首也要把雞帶走,」她說,「他們說,這隻雞不是咱們的,而是全鎮老百姓的。」

上校侍弄完雞,才轉過臉來看著妻子那張扭曲了的臉。他毫不驚訝地發現,這副神情此刻既沒使他不安,也不令他同情。

「他們做得對。」他平靜地說。然後一邊在衣兜里翻著什麼,一邊用高深莫測的溫柔語氣又加了一句:

「雞不賣了。」

妻子隨他走進卧室,覺得丈夫今天人情味兒十足,可又教人捉摸不透,就像電影銀幕上的人一樣。上校從衣櫃里取出一卷鈔票,和衣兜里的合在一起數了數,又藏進柜子里。

「這兒一共有二十九比索,是還給我那老兄薩瓦斯的,」他說,「剩下的等退伍金來了再還。」

「如果來不了呢?」妻子問道。

「會來的。」

「可要是來不了呢?」

「那就不還。」

他從床底下找出那雙新鞋,用一塊破布擦了擦鞋底,又從柜子里找出那隻硬紙盒,把鞋裝了進去,放得和星期天晚上妻子給他買回來時一模一樣。妻子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把鞋也退掉,」上校說,「這樣可以再還他十三比索。」

「人家不會給退的。」妻子說。

「非退不可,」上校答道,「我總共才穿了兩次嘛!」

「那些土耳其人才不理你這一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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