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受閹割的牲畜的嘶叫聲和堂薩瓦斯的吆喝聲混成一片,從窗子傳進辦公室里來。「要是他再過十分鐘還不來,我就走。」上校等了兩個鐘頭後這樣自語道。但他又等了二十分鐘。剛準備起身離去,堂薩瓦斯領著一群僱工走進了辦公室。他在上校面前來來回回過了幾趟都沒正眼瞧他,直到僱工們都走了,他好像才發現上校在屋內。

「您是在等我嗎,老兄?」

「是的,老兄,」上校說,「不過,您要是忙的話,我晚一點兒再來。」

可堂薩瓦斯已經走到門外,根本沒聽見上校說些什麼。

「我一會兒就回來。」他說。

這是個炎熱的中午,從街上反射來的光把辦公室里映得亮堂堂的。上校熱得昏昏沉沉,眼皮不由自主地合上了,而且立刻就夢見了自己的老伴。堂薩瓦斯的妻子踮著腳尖走了進來。

「您睡吧,」她說,「我把百葉窗關上,這間辦公室熱得就像地獄。」

上校蒙矇矓矓地看著她。窗戶關上了,陰影里又傳來她的聲音:

「您常做夢嗎?」

「有時候做,」上校答道,為自己剛才睡著了而感到不好意思,「我幾乎總是夢見自己纏在蜘蛛網裡。」

「我每天晚上都做噩夢,」女人說,「現在我真想弄清楚夢裡遇見的那些陌生人都是誰。」

她打開了電風扇。「上星期我夢見床頭站著一個女人,」她說,「我壯起膽子問她是誰,她說她是十二年前死在這間房裡的女人。」

「可這座樓蓋了還不到兩年啊!」上校說。

「可不是嘛!」女人又說道,「可見有時連死人也會弄錯。」

電風扇嗡嗡作響,陰影更顯得昏暗了。上校又困又乏,可這個嘮叨女人從做夢說到投胎。上校越聽越不耐煩,正打算趁她告一段落時起身告辭,這時堂薩瓦斯和他的領工走進了辦公室。

「我已經給你熱過四次湯了。」女人說。

「你要是願意,熱十次也行,」堂薩瓦斯說道,「但這會兒別來打攪我。」

他打開保險柜,取出一卷鈔票交給領工,又叮嚀了幾句。領工拉開百葉窗數錢。堂薩瓦斯看見上校坐在辦公室里,卻毫無表示,繼續同領工說話。當他們又要走出辦公室時,上校站起身來,堂薩瓦斯這才在開門前停下腳步。

「您有什麼事,老兄?」

上校覺得領工正看著自己。

「沒什麼大事,老兄,」他說,「我想跟您說幾句話。」

「那就快點兒講,」堂薩瓦斯說道,「我現在一分鐘都不能耽擱。」

堂薩瓦斯手拉住門把等著,上校覺得自己度過了一生中最漫長的五秒鐘。他咬了咬牙,低聲說道:

「就是那隻公雞的事。」

堂薩瓦斯隨即打開了門。「那隻公雞的事,」他微笑著重複了一遍,同時把領工推到走廊里,「都快翻天了,我這位老兄還惦記著他那隻公雞。」

然後他對上校說:

「好啊,老兄。我馬上就回來。」

上校一動不動地立在辦公室中央,聽著他們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在走廊盡頭。隨後他走了出去,在鎮上轉了轉。星期天的午休時分,鎮上一切活動都停止了。裁縫鋪里一個人也沒有,醫生的診所大門緊閉,連敘利亞人的店鋪里也無人看守。河水好似一塊鋼板。碼頭上,有個人睡在四隻油桶上面,臉上還蓋了頂草帽遮擋陽光。上校朝自己家走去,確信此時整個鎮子上只有他一人在活動。

妻子在家裡準備了一桌菜等他吃午飯。

「我賒了一點賬,說好明天一早就還。」她解釋道。

吃飯時,上校把過去三個鐘頭的情況給她講了講。她越聽越不耐煩。

「你這個人太窩囊,」她聽完說,「就像是去要飯一樣。你應當理直氣壯地把他叫到一邊,對他講:『喂,老兄!我決定把雞賣給您了。』」

「照你這麼說,生活也太容易了。」上校說。

她突然發了火。這一上午她都在收拾屋子,到這會兒還穿得怪模怪樣的:腳上套著丈夫的舊鞋,腰裡系了條油布圍裙,頭上還蒙了塊破布,在兩耳邊各打了個結。「你連一點生意經都不懂,」她說,「你要是想賣掉一件東西,就得把臉板得像是去買東西一樣。」

上校發現妻子這副模樣很好笑。

「你就這樣別動,」他笑著打斷了她的話,「你這樣子活像桂格燕麥上的小矮人。」

妻子一把扯下了頭上的破布。

「我這是在認真跟你說話,」她說,「我現在就把雞給那位老兄抱去。咱們打個賭,半個鐘頭內我要是拿不回九百比索,輸給你什麼都行!」

「你頭腦發暈了吧,」上校說,「已經拿賣雞的錢打上賭了。」

上校好不容易才把她勸住了。整整一上午,她都在盤算往後三年的日子該怎麼過,認為再也不用每星期五去受那份罪了。她收拾好房子,只等這九百比索。她開了一份最急需的物品清單,沒忘要給上校買雙新鞋。卧室里也騰出了放鏡子的地方;而現在,這一番計畫突然幻滅了,她又羞又惱。

她小睡片刻起來時,上校正在院子里坐著。

「現在你打算怎麼辦?」她問道。

「我正想著呢。」上校答道。

「那問題就算是解決了。不出五十年我們准能拿到那筆錢!」

其實上校已經拿定主意,當天下午就去把雞賣掉。他想像著堂薩瓦斯獨自一人待在辦公室里,對著電風扇準備打針。他已經料到會得來什麼樣的回答了。

「把雞帶上,」出門時妻子勸他,「神仙到了場,奇蹟才會出現。」

上校說什麼也不肯。她把丈夫一直追到大門口,絕望之中又懷著一絲希望。

「不要怕他辦公室里人多事雜,」她說,「你就拉住他的胳膊,不拿出九百比索來你就別鬆手。」

「人家還以為咱們要搶他呢!」

她沒去理會丈夫。

「記住你是雞的主人,」她再三叮嚀道,「記住是你在幫他的忙!」

「好吧!」

堂薩瓦斯和醫生在卧室里。「趁他在家快點去,老兄,」他的妻子對上校說,「他馬上就要去農莊,星期四才能回來,大夫正為他作準備呢。」上校心裡兩股力量鬥爭著:儘管已經決定把雞賣掉,可他又希望自己晚到一個鐘頭,那樣就碰不上堂薩瓦斯了。

「我等一會兒吧!」他說。

可女人一定要他進去,她把他領進了卧室。她丈夫坐在床上,只穿了條褲衩,一雙無神的眼睛盯著醫生。上校在一旁等著。醫生把病人的尿液在試管里加了熱,又聞了聞氣味,對堂薩瓦斯做了個手勢,表示一切正常。

「就該把他給斃了,」醫生轉向上校說道,「靠糖尿病來結果這幫闊佬,真是太慢了。」

「您已經讓您那該死的胰島素極盡所能了,」堂薩瓦斯說,皮肉鬆弛的屁股扭動了一下,「可我這根硬釘子不好啃呀!」然後,他對上校說:

「來呀,老兄,下午我出去找您,連您的帽子都沒見到。」

「我不戴帽子,免得要在別人面前摘下來。」

堂薩瓦斯開始穿衣服。醫生把一支裝血樣的試管放進上衣口袋,便開始收拾他的提箱。上校心想,他該告辭了。

「換作我,大夫,就給他開上十萬比索的藥費單子,」上校說,「這樣您就不會忙成這個樣子了。」

「我已經向他提過這筆交易了,不過不是十萬,而是一百萬比索,」醫生說,「貧窮是治療糖尿病最有效的方法。」

「多謝您這個方子,」堂薩瓦斯一面說,一面儘力把大肚皮塞進馬褲里去,「可惜我不能接受,免得您也受這份富翁罪。」醫生對著提箱上鍍鎳的鎖欣賞起自己的牙齒來,又看了看錶,一點兒不耐煩的意思也沒有。堂薩瓦斯正在穿靴子,冷不防問了上校一聲:

「好了,老兄,您那雞怎麼啦?」

上校明白醫生也正等著聽他如何回答,便咬一咬牙。

「沒什麼,老兄,」他低聲說,「我是來把它賣給您的。」

堂薩瓦斯已經穿好了靴子。

「沒問題,老兄,」他不動聲色地說,「這也是您能想到的最明智的辦法了。」

「我玩這個已經嫌老了,」上校看著醫生那難以捉摸的表情,連忙解釋道,「要是退回去二十年,還差不多。」

「您總是像比實際年齡年輕二十歲。」醫生答道。

上校緩過氣來,等著堂薩瓦斯再說點什麼。可這位什麼也沒說,而是穿上一件帶拉鏈的皮夾克,準備走出卧室。

「要不咱們下星期再談吧,老兄。」上校說。

「我也正是這個意思,」堂薩瓦斯說,「我有個主顧,大概能出四百比索,但要等到星期四再說。」

「多少錢?」醫生問道。

「四百比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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