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您等一會兒,老兄,我借把傘給您。」

堂薩瓦斯打開辦公室里的壁櫥,只見裡面亂糟糟地堆著一些馬靴、馬鐙和馬韁繩,還有一隻裝滿馬刺的鋁桶。上方則掛著半打雨傘和一把女士陽傘。上校不禁聯想起一場大災難所造成的破壞。

「謝謝您,老兄,」他把胳膊支在窗台上說道,「我想等雨停了再走。」堂薩瓦斯沒關壁櫥,便坐到了電風扇吹得到的寫字檯跟前,從抽屜里取出一支用棉花包著的皮下注射針管。上校透過雨幕凝視著窗外鉛灰色的巴旦杏樹。這是一個冷清的下午。

「從這扇窗戶望出去,雨都是兩樣的,」上校說,「就像是下在另外一個鎮子上。」

「雨從哪兒看還不都是雨。」堂薩瓦斯答道。他在寫字檯的玻璃面上煮針管。「這個鎮子連狗屎都不如。」

上校聳了聳肩,往辦公室裡邊走去:房間以青磚鋪地,傢具上都蒙著花里胡哨的罩布,最裡頭橫七豎八地堆放著鹽包、蜂巢格子和馬鞍之類的物件。堂薩瓦斯睜著無神的雙眼看著上校。

「我要是您,就不這樣想。」上校說。

他坐了下來,兩腿交叉著,不動聲色地盯著俯身在寫字檯上的堂薩瓦斯,這是個身形矮胖的男人,皮鬆肉弛,一雙蛤蟆眼沒精打采。

「您得去看看病了,老兄,」堂薩瓦斯勸道,「自從那天送葬以後,您看上去氣色可不太好。」

上校昂起頭來。

「我現在身體好得不得了。」他說。

堂薩瓦斯等著煮針管的水燒開。他嘆息道:「我要是能說這樣的話就好了。您真有福氣,連銅馬鐙都吃得下去。」他端詳著自己那布滿褐色斑點的毛茸茸的手背,除婚戒外他還戴了枚黑寶石戒指。

「這倒不假。」上校同意道。

堂薩瓦斯沖著辦公室里那扇通往別的房間的門叫了聲自己的妻子,又愁眉苦臉地埋怨起自己的飲食規定來。他從襯衣口袋掏出一隻小瓶,把一粒黃豆大小的白色藥片倒在寫字檯上。

「這些葯走到哪裡都要帶著,真是活受罪!」他說,「就像口袋裡裝著死神一樣。」

上校走到寫字檯前,把葯放在手心裡打量,堂薩瓦斯讓他嘗嘗。

「這是用來讓咖啡變甜的,」他解釋道,「它是糖,可又不含糖。」

「當然,」上校嘴裡一股甜中發苦的味道,「這就像有鐘聲可又沒有鍾一樣。」

妻子給他打完針後,堂薩瓦斯便雙手托腮伏在寫字檯上。上校不知如何是好。女人關上電風扇,把它挪到保險柜上,然後向壁櫥走去。

「雨傘這東西總好像跟死神有點兒瓜葛。」她說道。

上校心不在焉地聽著。四點鐘他就從家裡出來等信,但這場雨使他不得不到堂薩瓦斯的辦公室里避一避。這會兒已經傳來了船靠碼頭的汽笛聲,雨還在下。

「人們都說死神是個女人。」那婆娘又說道。她是個大塊頭,比丈夫高出一截,上嘴唇還長了個毛乎乎的肉瘤,說起話來教人不由得想起嗡嗡作響的電風扇。「可我總覺得不會是個女人!」她說著關上壁櫥,回過身來詢問似的看著上校的眼睛:

「我看它一定是個長著蹄子的動物。」

「有可能,」上校贊同地說,「有時會發生一些很奇怪的事。」

他想著郵電局長這會兒該披件雨衣跳上汽船了。從決定換律師到現在,又過了一個月,回信也該來了。堂薩瓦斯的妻子正絮絮叨叨地講著什麼死神,突然發現上校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老兄,」她說,「您是有什麼心事吧?」

上校這才魂魄歸舍。

「沒錯,」他撒了個謊,「我在想,都五點鐘了,還沒給雞打針呢!」

那女人困惑不解。

「像給人打針一樣也給雞打針!」她大呼小叫地說,「真是作孽啊!」

堂薩瓦斯忍無可忍,抬起了漲得通紅的臉。

「你把嘴閉一會兒吧!」他大聲呵斥妻子,而她也果真用手掩住了嘴巴,「你用這些蠢話把我這位老兄折磨了有半個鐘頭了!」

「哪裡哪裡。」上校連忙打著圓場。

女人把門一摔走了。堂薩瓦斯用一條散發著薰衣草香味的手帕擦乾脖子。上校走到窗前。雨還在下。一隻母雞邁著黃黃的長腳穿過了空蕩蕩的廣場。

「給雞打針?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上校答道,「下星期就開始訓練了。」

「真是胡鬧,」堂薩瓦斯說,「您已經不適合搞這些事了。」

「這話不假,」上校說,「可總不能因為這個就把雞脖子擰斷吧!」

「您真是死不開竅。」堂薩瓦斯也走到窗前。上校聽見他的喘氣聲就像風箱一樣。這位老兄的眼裡對他流露出憐憫之意。

「聽我的話,老兄,」堂薩瓦斯說道,「趁現在還來得及,把雞賣掉吧。」

「沒有什麼事是來不及的。」上校說。

「別糊塗了,」堂薩瓦斯不肯罷休,「這可是筆一舉兩得的買賣!您卸掉了一個包袱,兜里又能裝上九百比索的票子。」

「九百比索?」上校失聲叫了出來。

「九百比索。」

上校掂量了一下這個數字。

「您認為有人肯出這麼大的價錢買那隻雞?」

「不是認為,」堂薩瓦斯答道,「而是有絕對的把握。」

這是上校自上繳革命軍那筆資金以來所聽到的最大數字了。從堂薩瓦斯的辦公室里出來時,他腹內又是一陣劇烈的絞痛,可他明白這次絕不是天氣的緣故。到了郵局,他直截了當地對局長說:

「我在等一封急信,航空的。」

局長在分信格子里翻看了一通,又把信一一放回原處,一言不發地拍了拍手,意味深長地看了上校一眼。

「信今天肯定要到的。」上校說。

局長聳了聳肩。

「只有一件東西是肯定要到的,上校,那就是死神。」

妻子盛好了一盤玉米粥正等他吃飯。他默默地吃著,每咽下一勺都要停下來想半天。妻子坐在他對面,覺得家裡好像出了什麼事。

「你怎麼啦?」妻子問道。

「我在想那個辦理退伍金手續的職員,」上校又撒了個謊,「再過五十年,我們都靜靜地躺在地下了,而那個可憐蟲每星期五還要苦苦地等他的退休金。」

「盡說不吉利的話,」妻子說,「看樣子你已經甘願忍受了。」她接著喝粥。但過了一會兒,她發現丈夫還是那副心神不定的模樣。

「現在你還是趕緊喝粥吧!」

「這粥不錯,」上校說,「哪兒來的?」

「雞身上來的唄,」妻子答道,「小夥子們給雞拿來那麼多玉米,雞決定分點兒給我們吃。生活就是這麼回事兒。」

「是啊,」上校嘆了口氣,「生活是人們發明出來的再美妙不過的東西了。」

他看了看拴在爐座腿上的公雞,覺得它已經全然不是先前的模樣。妻子也看了雞一眼,說:

「今天下午那幫孩子弄來一隻老母雞,要讓公雞跟它配種,我拿棍子才把他們攆走。」

「這不新鮮,」上校說,「過去有些村子裡的人對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也是這樣,送些大姑娘來和他配種。」

妻子聽了這事樂壞了。這時,雞咯地叫了起來,傳進過道里,彷彿是人在低聲說話一樣。「我有時想,總有一天這雞會講起話來的。」妻子說罷,上校又看了雞一眼。

「這雞就是一大把現錢啊!」上校嘴裡含了口玉米粥,盤算著,「足夠我們吃上三年的!」

「幻想可不能當飯吃。」妻子說。

「是不能當飯吃,可也能養活人啊!」上校答道,「就像我那位老兄堂薩瓦斯服的靈丹妙藥一樣。」

這一夜他難以成眠,一心想把腦子裡的數字抹掉。第二天吃午飯時,妻子端上來兩盤玉米粥,然後一言不發地埋頭喝完了她那一份,搞得上校心裡也不大舒暢。

「你怎麼啦?」

「沒什麼。」妻子說。

上校覺得這次輪到妻子撒謊了。他想安慰她幾句,可她就是不鬆口。

「沒什麼了不起的事,」她說,「我只是在想,那個人死了快兩個月了,我還沒去吊過喪呢。」

這天晚上她去了。上校把她送到死者家裡,隨後被揚聲器里傳來的樂曲聲吸引著向電影院走去。安赫爾神父端坐在他的辦公室門口,正監視著看誰竟不顧他的十二聲警告進去看電影。而影院入口處耀眼的光束、刺耳的音樂和孩子們的喧鬧聲同他唱開了對台戲。猛地,一個孩子舉起木槍嚇唬上校。

「雞怎麼樣了?上校!」那孩子用蠻橫的口氣說。

上校舉起了雙手。

「還是老樣子。」

一幅四色廣告佔去了電影院的整個門面:「夜半處女」。那少女身著舞裝,還光著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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