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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中午,我們家鬧得一團糟。大夫的死訊傳來,我並不感到意外,我早就料到他不久於人世了。但是,萬萬沒想到他的死竟會使我們家鬧得不可開交。我想,總得有個人陪我去辦喪事吧,而這個人應該是我老伴兒,尤其是三年前我生了那場病之後,她就更沒有理由不陪我去了。還有,不久前的一天下午,她翻騰寫字檯的抽屜,找到了那根銀柄的小棒和會跳舞的娃娃。我記得,那時候我們已經把這個玩具忘得一乾二淨了。那天下午,我們擰緊發條,娃娃和從前一樣伴著音樂聲跳起舞來。音樂原本是挺歡快的,但在抽屜里放久了,現在聲音顯得喑啞、悲涼。阿黛萊達一邊盯著娃娃跳舞,一邊回憶往事。過了一會兒,她扭過頭來看著我,眼裡噙著悲哀的淚水。

「你想起誰來了?」她問。

我心裡明白阿黛萊達在想誰。喑啞的音樂聲使周圍的氣氛顯得越發凄涼。

「他怎麼樣了?」我妻子邊回憶邊說。也許往事又在敲打她的心扉吧。那八年里,每天下午六點他都出現在房門口,順手把燈掛在大門的過樑上。

「還住在大街拐角,」我說,「活不了幾天了,到時候我們得去給他料理後事。」

阿黛萊達默不作聲,出神地凝視著娃娃跳舞。她對往事的追憶感染了我。我對她說:「我一直想知道,他來的那天,你究竟把他和誰攪混了?你弄了那麼一桌子菜,分明是覺得他像什麼人。」

阿黛萊達苦笑了一下,說:

「那天,他站在那個角落裡,手裡拿著娃娃。要是告訴你他像誰,你會笑話我的。」說著,她用手指了指二十四年前他待的那個地方。那天,他穿著一雙齊整的靴子和一套類似軍裝的衣服。

我本來以為通過那天下午對往事的回憶,他們之間就算言歸於好了。所以今天,我對老伴兒說:穿上喪服,陪我走一趟吧。誰知娃娃彷彿依舊躺在抽屜里,音樂也失去了效力。阿黛萊達又傷心又沮喪,垂頭喪氣的,一連幾小時待在屋裡禱告。「發送他?只有你才想得出來,」她說,「咱們的倒霉事已經夠瞧的了,現在又趕上這個該死的閏年,就差來場洪水了。」我儘力說服她,告訴她我曾經嚴肅地答應過要辦這件事的。

「不能否認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說。

「咱們才是他的恩人哪,」她說,「他救你的命,不過是在還一筆債罷了。八年啊,我們供他吃,供他住,供他乾淨衣服穿。」

說完,她把椅子挪到了走廊的欄杆邊上,現在興許她還坐在那裡。悲痛和迷信在她眼上蒙了一層水霧。看起來,她是拿定主意了,我只好安慰她兩句,說:「算啦。既然這樣,我和伊莎貝爾去好啦。」她沒有搭腔,還是坐在那裡,露出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我和伊莎貝爾走出家門的時候,為了討好她,我說:「在我們回來之前,去教堂為我們祈禱吧。」聽到這句話,她扭過頭來沖著門,說:「我不去。只要那個娘兒們每禮拜二都來要走一枝蜜蜂花,我的禱詞就一錢不值。」從聲音里聽得出來,她的心緒很亂,還在鬧彆扭。

「我就在這兒傻坐著,等著最後審判。只要白蟻沒把椅子吃掉,我就在這兒坐著。」

爸爸停下腳步,伸長脖子,聆聽著後屋裡愈走愈近的熟悉的腳步聲。他忘記了剛才要跟卡陶雷談什麼事。他拄著手杖打算轉過身來,但那隻跛腳使不上勁兒,差一點兒像三年前那樣撲倒在地上。記得三年前,他踩在一汪檸檬汁上,滑倒了。只聽得水罐子在地上的滾動聲、木屐和搖椅的噼里啪啦聲,還有孩子的哭聲。他跌倒的時候,只有孩子在場。

打那時起,他就跛了一隻腳,整整疼了一個禮拜,我們還以為好不了啦。後來,他那條腿變得僵直,走起路來老得拖著。這一回,眼看他要摔倒,鎮長連忙伸手把他扶住,他才算站穩了。我想:他之所以要這樣違拗全鎮居民的意願,履行自己的諾言,關鍵就在這條廢腿上。

從那時起,他大概就一直想著如何報答大夫的恩情。他說過,在走廊上跌倒時,他覺得彷彿有人從高塔上把他推了下來。當時馬孔多隻剩下兩個醫生,他們勸我們好好給他準備後事。我還記得,摔倒後的第五天,他裹在被單里,身體好像縮小了,瘦得和前一年去世的「小狗」一樣。那一年,馬孔多全鎮居民捧著一簇簇鮮花,一個挨一個地擠在一起,排成悲痛的送葬隊伍,把「小狗」護送到墓地。「小狗」躺在棺材裡,還是威風凜凜的,可卻掩不住被人遺棄的無可奈何的可憐相。後來,爸爸在卧室里輾轉呻吟的時候,我在他臉上看到的也是這副神情。爸爸嘴裡念叨著一些離奇古怪的事情,說是「八五」戰爭的時候,一天夜裡,一位軍人來到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營盤,帽子和靴子上鑲著用虎皮、虎牙和虎爪做的裝飾。人們問他:「你是誰?」這位陌生的軍人沒有回答。人們再問:「你從哪兒來?」他還是不言語。人們再問:「這次打仗,你站在哪一邊?」這個誰也不認識的軍人仍然一聲不吭。傳令兵抄起一根燃燒的木柴,湊到他跟前,上下打量了一會兒,才大驚失色地高聲喊起來:「我的媽!是馬爾伯勒公爵!」

爸爸滿嘴胡言亂語,醫生們吩咐給他洗個澡。我們給他洗了。到第二天,在他的腹部能夠看出一些不易察覺的變化。醫生們說,最好還是準備後事吧,說完就走了。

卧室里一片寂靜。寂靜中,只聽到死神撲棱翅膀時發出的緩慢、隱秘的聲音。人到彌留之際,卧室里這種隱隱可聞的聲音使人感到有一股死人的腐臭氣。安赫爾神父給他塗了聖油以後,又過了好幾個小時。大家一動不動地盯著藥石無效的病人的清癯面龐。過了一會兒,時鐘敲響了。繼母要給他喝一勺水。我們抬起他的腦袋,打算把牙掰開,好讓繼母把調羹放進去。就在這時,走廊上響起了慢悠悠的堅定的腳步聲。繼母把勺子停在空中,嘴裡停止了禱告,轉過身去看著門口。驀地,她的臉色發青,整個人像癱了一樣,只說了這麼一句:「就是到了地獄裡,我也能聽出來這是誰的腳步聲。」這時候,我們朝門口望去,只見大夫站在那兒,站在門檻處,兩眼盯著我們。

我對女兒說:「『小狗』要是活著,一準會用皮帶把他們一個一個地拴到這兒來。」我扭過臉去看了看停放棺材的地方。我在想:還在大夫離開我們家的時候,我就認為,我們的行動是受一個至高無上的意志支配的。無論是竭盡全力地抗爭,還是像阿黛萊達那樣除了祈禱什麼也不幹,我們都沒法抗拒這個至高無上的旨意。

我朝棺材走過去。長工們無動於衷地坐在床上。我似乎從飄浮在死者上方的空氣中呼吸到一種苦澀的東西,那就是把馬孔多引向毀滅的聽天由命的氣氛。我想,鎮長既然已經答應可以下葬,大概不會耽擱太久。我知道,屋子外面,在暑氣蒸人的大街上,人們正在佇候著。婦女們趴在窗口,急不可耐地等著看熱鬧。她們從窗戶探出身來,久久地待著不動,忘記了爐上的牛奶已經煮沸,米飯也燒乾了。不過,我認為即使這樣一種微不足道的叛逆表現,也勝過那些受人壓榨、自甘墮落的人們的行為。還在舉行大選的那個禮拜日以前,他們的戰鬥力就很分散。大選一來,他們到處奔走,籌劃對策,結果還是一敗塗地。他們自以為可以決定自己的行動。其實,一切早已安排妥當,命中注定那些事情一件接著一件發生,最後把我們引到了今天這個禮拜三。

十年前,在馬孔多陷於破產的時候,那些希望重振家業的人,如果能夠通力合作,本來滿可以恢複元氣。他們只需要在被香蕉公司毀掉的田野上,清除叢生的雜草,重整旗鼓再干一番。可是,「枯枝敗葉」已經被訓練得沒有這份耐性。他們不相信過去,也不相信未來,只看得到眼皮底下,只圖今朝有酒今朝醉。沒過多久,我們就發現這些「枯枝敗葉」已經走了,而他們一走,根本就談不上什麼重建家園。「枯枝敗葉」帶來了一切,又帶走了一切。他們走後,小鎮變成了瓦礫場。接下來就是那個禮拜天——在馬孔多舉行的那場爭吵不休的大選的最後一天。那天夜裡,廣場上放了四個裝滿燒酒的大瓮,供警察和警衛盡情享用。

那天晚上,雖然鎮上居民的火氣很大,「小狗」還是能控制住他們。要是今天「小狗」還活著,他準會提溜著一條鞭子,挨家挨戶地把他們趕出來,參加大夫的葬禮。「小狗」用鐵的紀律約束著他們。直到四年前(我生病的前一年)神父去世以後,人們還是狂熱地遵守著這種紀律。每個人都從「小狗」的庭院里掐一些花朵,折一些枝條,帶到他的墳塋前,向他表達最後的敬意。

只有大夫一個人沒有參加神父的葬禮。然而,恰恰是因為全鎮人都硬著頭皮、死心塌地地服從神父的約束,大夫才能逃脫一死。那天夜裡——就是在廣場上放置四大瓮燒酒的那天夜裡——馬孔多遭到一夥武裝暴徒的洗劫。鎮上居民戰戰兢兢地把死者埋進大土坑。大概是有人想起了在大街拐角還有個大夫,於是,他們把擔架抬到大夫家門口,大聲喊叫(因為他不肯開門,只在門裡邊說話):「大夫,您來看看傷員吧,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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