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真沒料到,那年才十二月,就像有本書里描寫的那樣,已經春回大地了。馬丁也回來了。午飯後,他來到我們家,拎著一隻摺疊箱,身上還是那件四個紐扣的外套,洗得乾乾淨淨,燙得平平展展,一句話也沒跟我說就徑直走進爸爸的辦公室,同他談話去了。早在七月,我們的婚期就定了。馬丁回來後過了兩天,爸爸把繼母叫到辦公室,告訴她禮拜一舉行婚禮。那天是禮拜六。

我的衣服已經做好了。馬丁每天都待在家裡和爸爸談話。吃飯的時候,爸爸再把他的想法告訴我們。我並不了解我的未婚夫,我壓根兒沒和他單獨在一起待過。馬丁和爸爸倒像是親密無間的知心朋友。爸爸一談起馬丁來,好像要同馬丁結婚的是他,而不是我。

婚期臨近了,然而我一點兒也不激動。我的周圍還是籠罩著一團淡灰色的霧氣。在朦朧的氣氛中,馬丁顯得虛飄飄的,說話的時候不住地晃胳臂,一會兒繫上四個紐扣的外套,一會兒又解開。那個禮拜天,他和我們一起吃午飯。餐桌上的座位是繼母安排的。她讓馬丁挨著爸爸,和我隔開三個座位。在整頓飯期間,繼母和我話都很少。爸爸和馬丁不住地談生意。我隔著三個座位用眼睛瞟著他。一年以後他就是我兒子的爸爸了,可是我們之間連泛泛之交都談不上。

禮拜天晚上,我在繼母的卧室里穿上新嫁衣。從鏡子里我看到自己面色十分蒼白潔凈,周圍是一片茫茫的迷霧,我不由得想起了媽媽的幽靈。對著鏡子我自言自語道:「這就是我,伊莎貝爾,穿著新嫁衣,明天一早就要結婚了。」我認不出自己來了,回想起死去的母親,我覺得自己似乎變成了兩個人。幾天前,梅梅在街角的那棟房子里和我談起過媽媽。她說我剛一落地,媽媽就穿著結婚的禮服被放進棺材。現在,我眼瞧著鏡子里自己的身影,彷彿看到躺在綠草如茵的墳塋中的母親的骸骨,周圍雲煙氤氳、黃塵瀰漫。我站在鏡子外邊,鏡子里是我媽媽,她復活了,看著我,從冰涼的鏡子里伸出兩臂,好像要撫摸隱藏在我新娘頭冠上的死神。背後,爸爸站在卧室中央,神情嚴肅又頗為惶惑地說:「你穿上這件衣服,可真像她。」

這天夜裡,我收到唯一的一封情書,第一封,也是最後一封。這是馬丁在一張電影場次單的背面用鉛筆寫的。他說:「今晚不能及時趕回,詳情明早面談。煩請轉告上校,所談事已有眉目,故不能歸。害怕嗎?馬。」我拿著這封帶糨糊味的信走進卧室。幾小時後繼母把我搖醒,我覺得舌頭還隱隱發苦。

說實在的,又過了幾個小時,我也沒有完全清醒過來。在一個涼爽潮濕的清晨,我再一次穿上新做的嫁衣,身上散發著麝香味兒。我感到口乾舌燥,就像走遠路的時候想吃口麵包,可口水就是不出來那樣。從四點鐘起,我的教父教母就等候在客廳里。我認識他們,可是現在我覺得他們都變了樣,成了陌生人。男人們穿著毛料衣服,女人們戴著帽子閑聊天,滿屋子都是嘁嘁喳喳的說話聲。

教堂里空蕩蕩的。我像活牛走向祭壇那樣穿過中間的通道。有幾個婦女扭過頭來看著我。在這混混沌沌、悄然無聲的夢魘中,只有骨瘦如柴、神態威嚴的「小狗」才教人覺得是實有其人。他走下台階,用乾瘦的手點了四下,把我交給了馬丁。馬丁站在我身邊,神情洒脫,滿面春風,跟那天給帕洛蓋馬多的孩子守靈時一樣,只是頭髮剪短了,似乎是故意讓我覺得他在舉行婚禮的這天比平時更加令人不可捉摸。

清晨回到家裡,教父教母吃完早飯,寒暄了一陣之後,我丈夫上街去了,直到睡過午覺才回來。爸爸和繼母假裝沒瞅見我的尷尬處境,就這樣不動聲色地過了一天,禮拜一沒出什麼大的風波。我脫下新嫁衣,包起來,放在衣櫥的底層。我想起了媽媽,心裡思忖著:這些破布起碼還可以給我當壽衣穿。

下午兩點,徒有其名的新郎回來了。他說已經吃過午飯了。看見他回來,頭髮剪得短短的,我覺得十二月的天空不再是蔚藍蔚藍的了。馬丁坐在我的身邊,一時間兩人相對無言。我生平第一次對黑夜的降臨感到恐懼。想必是看到我流露出這種心情,馬丁突然活躍起來,他靠在我的肩頭,說:「你想什麼呢?」我心裡突然咯噔一下:這個素不相識的人竟用「你」來稱呼我了。我抬頭看了看,十二月的天空像個光彩奪目的大球,亮晶晶的和琉璃一樣。我說:「我在想現在只差下點雨了。」

我們最後一次在走廊上談話的那個晚上,天氣比往常熱。又過了幾天,他從理髮館回來後就躲在自己的房間里不出來了。我記得那天晚上特別炎熱、特別悶。然而他卻顯得少有的通情達理。在這個大烤爐里,蟋蟀幹得難受,唧唧吱地叫個不停。迷迭香和晚香玉散發出淡淡的清香,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香氣瀰漫開來。這一切教人感到還有些生機。我們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身上淌著黏糊糊的汗水,那簡直不是汗水,而是什麼生物腐爛時流出的黏液。他有時抬起頭來望望天上的星斗:夏日晴空,月朗星疏。隨後他保持著沉默,似乎在諦聽如猛獸般活躍的深夜發出的腳步聲。他坐在皮椅上,我坐在搖椅上,兩人面面相覷,沉吟不語。突然,一道白光閃過,我看到他憂鬱孤寂的臉斜靠在左肩上。我想起了他的生活、他的寂寞和他那可怕的精神創傷,想起了他對生活麻木不仁的態度。以往,在矛盾重重、變化多端(就和他這個人一樣)的情況下,把我們聯繫在一起的情感是十分複雜的。但如今,我毫不懷疑我已經深深地愛上了他。我在內心深處發現了這樣一股神秘的力量,就是這股力量促使我從一開始就極力地保護他。我感受到他生活在那間黑魆魆的、令人窒息的小屋中的苦惱。環境把他擊敗了,使他變得鬱鬱寡歡,惶惶不可終日。突然我看到了他那雙冷酷、尖利的黃眼睛。藉助深夜緊張跳動的脈搏,我終於看透了他那迷宮般的孤獨的秘密。我還沒來得及想一想這是為什麼,就問他:

「請您告訴我,大夫,您信仰上帝嗎?」

他看了我一眼,頭髮垂到前額,心裡好像有點憋悶,不過臉上沒有流露出絲毫激動或不安的神色。他還是用反芻動物特有的慢吞吞的聲音說:

「這還是頭一次有人向我提這個問題。」

「您自己沒有問過自己嗎,大夫?」

他的神情既不像無動於衷,又不像忐忑不安,似乎對我這個人根本沒有什麼興趣,覺得我提出的問題沒有意思,對提這個問題的用意更加漠不關心。

「很難說。」他說。

「像這樣的深夜,您不害怕嗎?一個巨人正在森林裡走動,凡他走過的地方,萬物都止息不動,驚慌失措,您沒有感覺到嗎?」

他沉默不語。四下里只有蟋蟀的叫聲,遠處為紀念我前妻種下的茉莉花散發出溫馨濃郁、甚至帶些柔情的芬芳。深夜裡,一個巨人正在孤孤單單地走動著。

「我相信我不會為這類事感到驚恐,上校。」看上去,他也像周圍的東西,像生長在那個炎熱角落裡的迷迭香和晚香玉一樣,有點惶惶不安的樣子。「使我感到不安的,」他說著,兩眼直勾勾地盯住我,「使我感到不安的不如說是像您這樣的人,居然一口咬定說深夜有巨人在走動。」

「我們希望能使靈魂得救,大夫。區別就在這裡。」

接著,我把問題又引申了一步。我說:「您沒覺察到,那是因為您是個無神論者。」

他冷靜地、鎮定自若地說:

「請您相信,我不是什麼無神論者,上校。我不過是不願意去想究竟有沒有上帝。想到上帝存在,我感到不安;想到上帝不存在,我也感到不安。」

不知為什麼,我預感到他一定會這樣回答。「這是個被上帝攪得不安的人。」我一邊聽著他說,一邊想。他這幾句話講得很自然、很清楚,也很準確,似乎是他從哪本書上看來的。夜闌人靜,我有點醉醺醺的,彷彿置身於一個懸掛著許多預言畫的巨大的畫廊中央。

欄杆後面是阿黛萊達和我女兒開闢的小花圃。每天早晨,她們都要悉心照管那株迷迭香,所以花兒長得很壯實。一到夜間,滿屋子花香沁人心脾,我們都能睡得更踏實些。茉莉花的氣味有些不正了,但我們還是留著它。這株茉莉和伊莎貝爾的年紀一般大。它的氣味在某種意義上說,是她母親留給我們的紀念。下過雨後,雜草忘了除,蟋蟀就藏在院子的草叢裡。大夫坐在那兒,用一條普通的大手帕擦去前額上晶瑩的汗珠。

沉吟片刻,他又說:

「我想知道您為什麼要向我提這個問題,上校。」

「我是突然想起來的,」我說,「也許從七年前起我就想知道,像您這樣的人在想些什麼。」

我也擦了擦汗,接著說:

「要麼就是因為您生活得這麼孤獨,我有些擔心。」我等著他回答,但他沒有搭腔。從正面看上去,他還是那麼憂傷、孤寂,我想起了馬孔多節日的時候,人們發狂地焚燒紙幣;我想起了像沒頭蒼蠅般亂撞、目空一切的「枯枝敗葉」,在渾渾噩噩的泥塘里滾來滾去的「枯枝敗葉」,憧憬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