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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第一次瞧見死屍。今天是禮拜三,可我總覺得是禮拜天,因為我沒去上學,媽媽還給我換上了那件有點兒瘦的綠燈芯絨衣服。媽媽拉著我的手,跟在外祖父後面。外祖父每走一步,都要用手杖探探路,免得撞著什麼東西(屋裡黑幽幽的,看不清楚,他又是一瘸一拐的)。走過立鏡前,我從鏡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全身,綠色的衣服,脖頸上緊緊地扎著一條漿過的白帶子。我在圓得像滿月一樣、臟乎乎的鏡子里打量著自己,心裡想:這就是我,今天像過禮拜天似的。

我們來到停屍間。

屋子裡門窗緊閉,又熱又悶。大街上傳來太陽的嗡嗡聲,除此以外什麼也聽不見。空氣停滯不動,凝成一團,似乎能像鋼板一樣擰幾道彎兒。停屍間里,飄浮著一股衣箱的氣味。我朝四下里瞧了瞧,一隻衣箱也沒看到。角落裡有張吊床,一頭掛在鐵環上。一股垃圾味兒直鑽鼻孔。我反正覺得,周圍的那些破爛玩意兒,那些快要霉爛的物件,看上去就像有股垃圾味兒,儘管它們實際上是另一種氣味。

從前,我以為凡是死人都戴著帽子。現在一看,滿不是那麼回事。原來死人光著頭,腦袋青青的,下巴上系著一條手帕,嘴巴略微張開,紫色的嘴唇後面露出帶黑斑的、參差不齊的牙齒。舌頭朝一邊耷拉著,又肥大又軟和,比臉的顏色還要暗淡,跟用麻繩勒緊的手指頭顏色一樣。死人瞪著眼睛,比普通人的大得多,目光又焦躁又茫然,皮膚好像被壓緊實的濕土。我本以為死人看上去大概像普通人在靜悄悄地睡覺。現在一看,也不是那麼回事。死人像是個剛吵過架的、怒氣沖沖、完全清醒的活人。

媽媽的穿著也像是過禮拜天:頭上戴著壓住耳朵的舊草帽,身穿領口封住、袖子長抵手腕的黑衣服。今天是禮拜三,看見她這身裝束,我覺得她和我疏遠了,像個陌生人。她似乎要跟我說些什麼。這時候,抬棺材的人來了,外祖父站起身,迎上前去。媽媽坐在我旁邊,背朝著緊閉的窗戶,大口大口地直喘粗氣,時不時地整理著露在帽子外面的幾綹頭髮。她出來的時候帽子戴得太急,頭髮沒有來得及綰好。外祖父吩咐把棺材撂在靠床的地方。這會兒,我看清楚了,棺材滿可以容得下那個死人。剛抬進來的時候,我覺得棺材太小了,似乎裝不下這具躺下後跟床一樣長的屍體。

我真不明白,幹嗎把我帶到這兒來。這棟房子我壓根兒沒有進來過,還以為沒人住哪。它就在大街的拐角上,很寬敞。在我印象中,房門從來沒有打開過。我一直以為是座空房子。今天,媽媽跟我說:「下午別上學去了。」她說話的聲音很沉重,半吞半吐的,我聽了,心裡一點兒也不快活。她拿著燈芯絨衣服走過來,一聲不響地給我穿上。隨後,我們走到大門口,找到外袓父。我們走過三戶人家,來到這兒。直到現在,我才知道街角這裡還有人住,而且已經去世了。媽媽說:「大夫要下葬了,你可得老實點兒。」她指的大概就是這個人。

剛進來的時候,我沒有瞅見死人。外祖父在門口和幾個人說話。隨後,他叫我們先進去。我還以為屋裡已經有人了呢。進來一看,房間里黑魆魆、空蕩蕩的。剛一進門,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垃圾臭味一個勁兒地往鼻子里鑽。一開始,這股氣味濃濃的,老是不散。現在,它跟熱氣一樣散開了,聞不見了。媽媽拉著我走到房間的角落,然後和我一起坐下。過了一會兒,慢慢地能看清屋裡的東西了。外祖父打算打開一扇窗子。窗戶和木欞像是焊在一起似的,四周全粘住了。他用手杖敲打插銷,外套上落了很多灰塵,一動塵土就飛揚起來。他換了個地方,我也跟著轉過臉去。最後,他宣布沒有辦法打開窗戶。就在這時候,我瞧見床上躺著一個人。他在黑地里平躺著,一動也不動。我扭過頭看看媽媽。只見她沉著臉,像個陌生人,兩眼盯住另一個角落。我的腳夠不著地,懸在空中,離地還有一截子。我把手放在腿底下,用手掌撐住座位,兩腿晃來晃去,腦子裡什麼也沒想。晃著晃著,我想起了媽媽對我說的話:「大夫要下葬了,你可得老實點兒。」想到這兒,我覺得背後冒出一股涼氣,扭過頭瞅了瞅,只有一面乾裂的木板牆。我似乎聽見牆裡有人說:「別晃蕩腿啦,床上躺著的就是那位大夫,他已經死了。」我朝床上瞟了一眼,還是老樣子。我這才看出來,原來那個人不是躺著,他已經死了。

打那時起,無論我怎麼想方設法不去看他,總覺得有人把我的臉扭向那邊去。我儘力朝別的地方看,可是不管在什麼地方,我總是瞧見他,在黑暗中瞪著兩隻木獃獃的眼睛,青虛虛的臉上沒有一點兒生氣。

我不明白為什麼沒有人來參加葬禮。到這兒來的只有外祖父、媽媽和給外祖父幹活的四個瓜希拉人。他們帶來一口袋石灰,把石灰全都撒到棺材裡去了。要不是媽媽坐在那兒直出神,樣子怪怪的,我早就問她幹嗎要往棺材裡倒石灰了。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倒空了以後,有個人把口袋提溜到棺材上面抖落了一陣兒,剩下的粉末從口袋裡撒出來,看上去不大像石灰,倒很像鋸末。那幾個瓜希拉人抓住死者的肩頭和兩腳,把他抬起來。死者穿著一條普通的褲子,腰裡系著一根寬寬的黑帶子,上身是一件灰不溜丟的襯衫,只有左腳穿著鞋。阿達 說過,這叫一隻腳是國王,一隻腳是奴隸。右腳的鞋扔在床頭上。看起來,死者躺在床上不大好受,放進棺材裡就舒坦多了,平靜多了。他那張臉本來像剛吵完架的清醒的活人的臉,這會兒,變得心平氣和了,輪廓也柔和多了,也許是因為他覺得躺在棺材裡才符合死人的身份吧。

外祖父在房間里走過來走過去,揀起幾件東西,放進棺材裡。我又轉過臉來瞅著媽媽,等著她告訴我為什麼外祖父要把東西扔進棺材。可是,媽媽蜷縮在黑衣服里,態度十分冷漠,竭力不去看死人所在的地方。我也想學她的樣子,可是辦不到。我目不轉睛地盯住那塊地方,沒完沒了地看。外祖父朝棺材裡丟進一本書,然後沖著那幾個瓜希拉人打了個手勢。他們當中的三個把棺材蓋蓋上了。這下子,我覺得扳著我腦袋的那雙手總算鬆開了,我這才能夠仔細瞧瞧這個房間。

我又朝媽媽看了一眼。自從來到這棟房子以後,她第一次看我,勉強擠出個笑臉。忽然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這是火車在拐過最後一個彎道。我聽見停屍的那個角落有什麼響動。看了看,一個瓜希拉人正抬起棺材蓋的一頭,外祖父把死者落在床頭的鞋子扔了進去。汽笛又響了,聲音越來越遠。猛然間我想到:「兩點半了。」我記得每天這個時候(就是火車在最後一個彎道鳴汽笛的時候),同學們正好在校園裡列隊,準備上下午的第一節課。

「亞伯拉罕!」我在想。

我真不該帶孩子來。這種場面對他很不適宜,就連像我這樣快三十的人,對這種停屍待殮的壓抑氣氛,都感到很不舒服。我們可以現在就走。我可以對爸爸說:十七年來,這個人和外界斷絕了一切往來,什麼愛人之心啊,什麼知遇之恩啊,他一概不懂。待在這種人住過的屋子裡,實在太不舒服了。興許只有爸爸才對他有點好感。正是因為這種莫名其妙的好感,他才不至於爛在屋子裡。

這件滑稽可笑的事情真教我撓頭。過一會兒,我們就要走到大街上,跟在這口只會教鎮上人人感到興高采烈的棺材後面。一想到這兒,我心裡就惴惴不安的。不難想見,女人們從窗口望見爸爸、我和孩子跟在靈柩後面走過街頭時,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棺材裡的人行將腐爛了。全鎮居民都巴不得他落到這樣的下場:在冷冷清清的氣氛中被送往墓地,只有三個人跟在棺材後面。我們的善舉,到頭來難免惹得一身臊。可爸爸拿定主意硬是要這麼干。為了這個,等到將來給我們出殯的時候,恐怕沒有一個人願意前來弔唁。

大概正是因為這個,我才把孩子帶到這兒來。剛才爸爸對我說:「你得陪我走一趟。」我腦海里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把孩子帶來,也好有個依靠。現在,在這個悶熱的九月的下午,我們待在這兒,覺得周圍儘是惡狠狠的仇敵。爸爸沒什麼可擔心的。事實上,在一生當中他凈攬這種差事,惹得鎮上人人恨得咬牙切齒。為了履行微不足道的諾言,他一點兒也不肯隨俗。二十五年前,這個人來到我們家的時候,爸爸看到來客舉止荒誕,大概早已料到今天鎮上甚至沒有人願意拿他的屍體去喂兀鷲。也許爸爸早就預料到各種各樣的問題,早就掂量過、盤算過可能出現的麻煩。現在,二十五年後的今天,他一定以為眼下不過是在了卻多年的心事。即使需要親自動手,拖著屍體走過馬孔多的大街小巷,他也要硬著頭皮干到底。

然而,事到臨頭,他又不敢單槍匹馬地幹了,非得拖著我一道去履行這個令人作難的諾言,這個早在我懂事以前就許下的諾言。當他說「你得陪我走一趟」的時候,根本不容我掂量掂量這句話有多大分量。給這麼個人料理後事該有多麼可笑,會招來多少閑話,我真是無法想像。鎮上的人巴不得他在這個狗窩裡變成一抔黃土。他們不僅如此希望,而且做好了一切準備,以迎接事情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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