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禮拜天,阿希斯寡婦的幾個兒子回到鎮上來望彌撒。除了羅貝托·阿希斯之外,還有弟兄七個。這七個人彷彿是一個模子里出來的:個個五大三粗,干起重活來像騾子一樣。媽媽說什麼,他們聽什麼。羅貝托·阿希斯年歲最小,卻只有他成家了。他和幾個哥哥唯有一點長得像——鼻樑高高聳起。他身子骨單薄,舉止文雅,像個女孩子。阿希斯寡婦老盼著生個女兒,有這麼個兒子,好歹也算是一種安慰吧。

阿希斯家的七兄弟把牲口馱來的東西卸在廚房裡,有綁著腿的小雞、青菜、乳酪、紅糖、鹹肉,堆了一地。阿希斯寡婦在這堆東西中間走來走去,給女僕們分派活計。廚房裡騰出地方以後,她讓女僕從每樣東西里挑出最好的給安赫爾神父送去。

這位堂區神父正在刮鬍子,不時地把手伸到院子里,接點雨水弄濕下巴。快刮完臉的時候,突然闖進來兩個赤腳的女孩,連門也沒敲。她們把幾個熟菠蘿、半熟的芭蕉、紅糖、乳酪、一籃青菜和新鮮的雞蛋倒在他面前。

安赫爾神父沖她們擠了擠右眼。「嚯,這可真像是兔子布萊爾 在做夢啊!」他說。年紀比較小的那個女孩瞪大眼睛,用食指指著神父說:

「你看,神父也刮鬍子!」

另外那個女孩把她拉到大門口。「你原以為怎樣?」堂區神父微微一笑,旋即收住笑容道:「我們也是人哪!」說完,他看了看攤在地上的食物,心想只有阿希斯家才拿得出這麼多東西。

「去跟小夥子們說,」他幾乎喊了起來,「上帝保佑他們身體健康。」

安赫爾神父雖然幹了四十年的神職工作,每逢盛典還是控制不住緊張情緒。鬍子還沒刮完,他就把工具收起來了,然後把食物撿起來,推到放缸的地方,最後走進聖器室,在長袍上擦了擦手。

教堂里坐滿了人。阿希斯兄弟幾個,還有母親和弟妹坐在靠近講壇的兩張長靠背椅上。椅子是他們布施給教堂的,每張椅子的小銅牌上都刻著他們的名字。幾個月來,他們兄弟幾個一直在外面,今天第一次湊到一起上教堂來。看那一身身衣著,人們一定會想他們是騎馬來的。大兒子克里斯蒂瓦爾·阿希斯半小時前才從牧場趕回來,連臉都沒來得及刮一刮,腳上還穿著馬靴馬刺。看見這個像半截黑塔似的山民,人們都會相信塞薩爾·蒙特羅的確是老阿達爾貝托·阿希斯的私生子。這件事大家都在公開議論,但卻從未得到證實。

安赫爾神父在聖器室里碰上一件不順心的事:做禮拜用的法袍沒放在原處。輔祭看見神父慌裡慌張地翻箱倒櫃,心中暗自責怪自己。

「去叫特莉妮達來,」神父命令說,「問問她把法袍的黑帶子放在哪兒了。」

神父忘記了特莉妮達從禮拜六就病倒了。輔祭以為特莉妮達一準是帶了些什麼活計回家了。安赫爾神父只好穿上主持葬禮時用的法袍。他費了半天勁,精神怎麼也集中不起來,走上講壇時,心情煩躁,呼吸急促,突然發現前幾天想好的那些道理似乎沒什麼分量,不像他獨自一人坐在屋裡時想得那麼有說服力。

安赫爾神父前後講了十分鐘。一些從未有過的雜七雜八的念頭在腦海里上下翻騰,弄得他上句不接下句。這時候,他猛然瞥見阿希斯寡婦和環繞在她身邊的兒子們。不過,他覺得眼前彷彿擺著一張幾百年後的模糊不清的全家福相片。只有蕾薇卡·德阿希斯顯得活生生的:手拿著檀香扇,挺著胸脯,真可謂光彩照人。直到佈道結束,安赫爾神父也沒有直接談及匿名帖的事。

阿希斯寡婦木獃獃地愣了幾分鐘。在開始望彌撒時,她心裡很煩躁,把結婚戒指摘下來戴上,戴上又摘下來。過了一會兒,她畫了個十字,站起來,從中央通道走出教堂。幾個兒子亂鬨哄地跟在後面。

經過一夜的思索,今天早晨希拉爾多大夫終於明白了人為什麼要自殺。濛濛細雨還在悄然無聲地飄落。鄰家的美洲鳥像吹口哨似的叫個不停。大夫在刷牙,他妻子在一邊嘮叨著。

「禮拜天就是怪,」她擺好桌子準備吃早餐,「聞著總有一股牲口味,好像有誰把禮拜天像牲口一樣大卸八塊掛起來似的。」

大夫安好自動刮臉刀開始刮臉。他的眼泡發腫,眼睛濕乎乎的。「你又沒睡好,」妻子說,然後略帶點哭腔道,「過不了幾個禮拜天,你一覺醒來就會變成一個老頭子了。」她頭上堆滿髮捲,身穿一件破舊的晨衣。

「勞您大駕,」大夫說,「少說兩句吧!」

她走到廚房裡去,把咖啡壺放在爐子上,一邊等著燒開,一邊聽美洲鳥的啼叫。過了一會兒,聽到淋浴聲,她便回到屋裡,給丈夫拿好衣服,等他從浴室出來穿。把早餐端到桌上時,她看到丈夫已經穿戴整齊準備出門了。穿上那條卡其褲和運動衫,他顯得年輕了一些。

吃早飯的時候,兩個人一聲也沒吭。臨到快吃完,大夫用親切的目光端詳著妻子。她低著頭喝咖啡,身體微微地顫抖,像是在生悶氣。

「怨我肝火太旺。」他抱歉地說。

「得了,說什麼也蓋不住你那臭架子。」她頭也沒抬地頂了一句。

「我大概是中毒了,」他說,「碰上下雨天,我的肝就出毛病。」

「你老是這麼說,」她說,「從來也不治。再不注意,早晚得耽誤了。」

他裝作信以為真的樣子。「十二月份,」他說,「咱們到海邊去過半個月。」餐廳和院子之間有道木柵欄。大夫隔著柵欄的菱形格子看了看外面的牛毛細雨。在這漫長的十月里,院子顯得格外凄涼。他說:「至少有四個月了吧,還沒見過像今天這樣的禮拜天呢。」她把盤子摞起來,端到廚房去。等她回到餐廳的時候,大夫已經戴好草帽,正在收拾藥箱。

「你是不是說過又看見阿希斯寡婦從教堂里出來?」他說。

這件事是他刷牙之前妻子告訴他的。不過,當時他沒注意聽。

「今年她去過教堂三次,」她說,「看起來,她找不到別的法子消遣解悶了。」

大夫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

「有錢人全都發瘋了。」

幾個女人從教堂出來,走進蒙鐵爾家,去看望蒙鐵爾寡婦。大夫沖待在客廳里的幾位婦女點了點頭,走到樓梯拐角處,聽到身後一陣輕輕的嬉笑聲。他走到卧室門口,聽見裡面還有其他女人,於是敲了敲門,裡面有人說:「進來!」

蒙鐵爾寡婦披頭散髮地坐在床上,兩手把被單拉到胸前,懷裡放著一面鏡子和一把牛角梳。

「看樣子,您這兒在過節吧!」大夫對她說。

「是十五周年。」一個女人說。

「十八周年。」蒙鐵爾寡婦糾正道,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她又躺下去,把被單一直拉到脖子上。「當然,」她心情愉快地說,「一個男人也沒請。只有您是例外,大夫,這可不是個好徵兆啊。」

大夫把被雨淋濕的草帽放在小柜上。「做得對,」他暗自高興地觀察著病人,嘴裡說著,「看樣子,這兒沒我的事啦。」隨後他轉向大家,抱歉地說:

「讓我看看好嗎?」

屋裡只剩下蒙鐵爾寡婦和大夫兩個人。病人的臉上現出一副痛苦的表情,大夫似乎沒有留意。他一邊把藥箱里的東西掏出來,放在床頭柜上,一邊愉決地同她拉家常。

「大夫,我求求您,」寡婦懇求說,「別再給我打針了,我的屁股快成篩子底了。」

「這個針劑可是個好東西,」大夫微微一笑說,「是醫生的飯碗。」

她也笑了。

「我說的是真話,」她隔著被單摸了摸屁股說,「這兒整個都淤血了,連我自己都不敢碰。」

「那就別碰好了。」大夫說。

聽了這話,寡婦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雖說今天是禮拜天,您還是說點正經的吧,大夫。」

醫生把她的袖子卷上去,準備量血壓。

「大夫不讓我大笑,」她說,「說這對肝不好。」

量血壓的時候,寡婦像小孩子一樣好奇地看著血壓計的水銀柱。「我這一輩子見到過不少的表,數這種表最新奇。」她說。大夫全神貫注地看著水銀柱,鬆開了捏住充氣球的手。

「這種表每天叫人起床,可準時了。」他說。

量完血壓,大夫一面卷血壓計的橡皮管,一面仔細地觀察病人的氣色。他把一瓶白藥片放在小桌上,瓶上寫著每隔十二小時服一片。「您不是不想打針嗎?」他說,「那就不打了。您的身子骨比我還強呢。」寡婦露出很不耐煩的樣子。

「我什麼病也沒有!」

「我也這麼說,」大夫回答道,「既然要收您的錢,總得造出點病來,」

寡婦不願理睬大夫這番話,她又問:

「我還要不要躺著呀?」

「照我看,」大夫說,「根本用不著。您下樓到客廳去,照常接待來訪的客人。此外,」他狡黠地一笑說,「要談的事多著呢。」

「看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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