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船拉響汽笛,在河中心轉了個圈子。聚集在碼頭上的人群和從窗口向外張望的婦女們,最後一次目送羅莎莉奧·德蒙特羅和她母親離開小鎮。羅莎莉奧坐在一隻鐵箱上。七年前,她就是帶著這隻鐵箱在小鎮下船的。奧克塔維奧·希拉爾多大夫站在診所窗前刮臉。突然,他產生了一個想法:羅莎莉奧到小鎮上來,從某種意義上說,應該是她步入社會現實生活的開始。

羅莎莉奧來到小鎮的那天下午,希拉爾多大夫看見她身穿破舊的師範學校校服,腳上套著一雙男式鞋,在碼頭上逢人便問:誰肯少要幾個錢幫她把箱子運到學校去。看樣子,她好像要在鎮上默默無聞地過上一輩子。據她自己講,當時有十一個人找工作,可是只有六個職位。他們就在一頂帽子里抓鬮。她在紙團上第一次看到這個小鎮的名字。來了以後,她住進學校的一間小屋,屋裡有一張鐵床和一個洗臉盆。空閑時,她一邊在煤油爐上煮麵糊粥,一邊綉檯布。那一年的聖誕節,在學校舉行的一次晚會上,她結識了塞薩爾·蒙特羅。塞薩爾·蒙特羅是一個來歷不明、野性未退的單身漢。他靠伐木發了財,住在野狗出沒的原始森林裡,只是偶爾才到鎮上來一趟。他不修邊幅,平時穿著一雙後跟掛鐵掌的靴子,背著一支雙管獵槍。滿臉肥皂沫的希拉爾多大夫在想:羅莎莉奧認識塞薩爾·蒙特羅彷彿是又一次從帽子里抓鬮,中了彩。這時,一股令人作嘔的臭味撲鼻而來,打斷了他的回憶。

小船激起的浪花嚇得對岸一群兀鷹凌空飛起。那股腐臭味瀰漫在碼頭上,旋即隨著晨風飄散開來,鑽進各家各戶的屋裡。

「他媽的,還在那兒!」鎮長從卧室的陽台看到兀鷹朝四下飛開,大聲喊道,「倒霉的母牛!」

他用手帕捂住鼻子,走進卧室,把陽台的門關上。屋裡也是臭烘烘的。他把鏡子掛在釘子上,帽子也沒摘就小心翼翼地開始刮臉。臉頰還有些發腫。過了不大一會兒,馬戲團老闆叩響了屋門。

鎮長刮著臉,從鏡子里看到馬戲團老闆,讓他坐下。老闆上身穿著一件黑格襯衣,下身是馬褲,裹著綁腿,手裡拿著馬鞭,一下一下地敲打著膝蓋。

「有人告你們的狀了,」鎮長一邊用剃刀刮完鬧牙疼那兩個禮拜留下來的亂蓬蓬的胡楂兒,一邊說,「就在昨天晚上。」

「怎麼說的?」

「說你們鼓動孩子們偷貓。」

「沒那回事,」老闆說,「那些貓是我們花錢買的。至於他們是從哪兒弄來的,我們可管不著。獅子老虎,總得餵食呀。」

「喂活的?」

「啊,不,不,」老闆連忙說,「喂活的,就會獸性發作的。」

鎮長洗完臉,用毛巾擦了擦,轉過來瞧著馬戲團老闆。他發現老闆幾乎每個手指上都帶著戒指,上面鑲著五光十色的寶石。

「你得另想辦法,」他說,「比如,打幾條鱷魚,或者撈點這會兒沒有人要的魚。總之,喂活貓可不行。」

老闆聳聳肩,跟在鎮長後面來到大街上。人們三三兩兩地在碼頭上閑扯。那隻死牛陷在河對岸的亂草堆里,大街上臭氣熏天。

「這幫人,沒有一點男人氣!」鎮長高聲喊道,「就會像老娘兒們一樣,湊到一塊兒瞎吵吵。昨天下午就該找幾個人把死牛拽出來。」

這時候,有幾個人圍攏過來。

「誰要是在一小時之內把兩隻牛角拿到我的辦公室,我就給誰五十比索。」鎮長出了個價錢。

碼頭邊上頓時響起一片雜亂的人聲。有幾個人聽完鎮長的話,立刻紛紛跳上木船,一邊解纜繩,一邊大呼小叫地互相挑戰。「一百個比索,」鎮長也來勁了,把賞錢增加了一倍,「每隻牛角五十比索。」他把老闆一直帶到碼頭邊上。他們倆眼瞅著走在前面的幾隻船開到了對岸的沙丘。這時,鎮長回過頭來沖著老闆笑了笑。

「我們這個鎮是個幸福的樂園。」他說。

老闆點頭表示贊同。「現在所缺的就是這類事,」鎮長接著說,「人們沒活干,就愛胡思亂想。」一群孩子慢慢地圍上來。

「馬戲團就在那兒。」老闆說。

鎮長拉著老闆的胳臂來到廣場。

「演些什麼節目?」他問。

「什麼都有,」老闆說,「有給孩子看的,有給大人看的,樣樣俱全。」

「這還不夠,」鎮長說,「還得讓大家能看得起。」

「這一點我們也想到了。」老闆說。

他們一起來到電影院後邊的空地上。那兒正在搭帳篷。幾個神色憂悒的男人和女人正從銅皮鑲花的大箱子里往外拿道具和彩帶。鎮長跟著老闆穿過擠作一團的人群和雜亂的物件。他和大家握了握手,心裡覺得彷彿來到難民營似的。一個體魄健壯、舉止潑辣、鑲著滿口金牙的女人和他握完手,又給他看手相。

「你啊,前途未卜啊。」她說。

鎮長連忙把手抽回來,感到有些晦氣。老闆用鞭子輕輕拍打了一下那個女人的胳臂,說:「別打擾中尉了。」他邊說邊走,護著鎮長來到停放馴獸的空地深處。

「您相信這一套嗎?」老闆問道。

「很難說。」鎮長說。

「她們那一套,我可不相信,」老闆說,「干我們這行的,干長了就光信人力,不信天命。」

鎮長觀賞著那幾隻熱得犯困的馴獸。籠子里散發出一股酸不溜丟的熱氣。馴獸一下一下地喘息著,顯得挺憋悶。老闆用鞭子撫了撫那隻哼哼唧唧撒嬌的小豹的鼻子。

「叫什麼名字?」鎮長問。

「亞里士多德。」

「我問那個女的。」鎮長說。

「噢,」老闆說,「我們管她叫卡桑德拉,善卜吉凶禍福。」

鎮長苦笑了一下。

「我倒想和她睡一覺。」他說。

「那有什麼不行的。」老闆說。

蒙鐵爾寡婦拉開卧室的窗帘,咕咕噥噥地說:「可憐的人啊!」她把床頭櫃收拾好,把念珠和祈禱書放到抽屜里,又在床對面地上鋪的老虎皮上蹭了蹭拖鞋,隨後在屋裡轉了一圈,給梳妝台、大衣櫃的三個門和放著聖拉法埃爾石膏像的小方柜上好鎖。最後,她鎖上了屋門。

她從鋪著雕花細磚的寬樓梯上走下來,心裡想,羅莎莉奧·德蒙特羅真是命苦。剛才她從陽台的縫隙處望出去,看見羅莎莉奧走過碼頭的拐彎處,走起路來頭也不回,還是一副學生模樣。當時,她有一種預感,彷彿有件什麼事,很早以前已經進入尾聲,如今終於結束了。

剛走到樓梯的平台上,院子里那一派農村集市的景象便映入眼帘。樓梯欄杆旁邊有一個架子,上面放著用碧綠的葉子包好的乳酪。再過去一點,外面的走廊上堆放著裝鹽的麻包和盛蜂蜜的蜜囊。最裡面是牲口圈,有騾子有馬,橫木上放著馬鞍子。滿院子都是刺鼻的牲口味,還夾雜著鞣皮廠和榨糖廠的味道。

寡婦來到辦公室,向卡米查埃爾先生問聲好。卡米查埃爾先生坐在辦公桌旁核對賬本,把一沓沓的鈔票分開。她打開臨河的窗戶,九點鐘的陽光照射進來。屋裡到處是廉價的擺設,還有罩著灰布椅套的安樂椅和一張圍著黑紗的放大的何塞·蒙鐵爾的遺像。寡婦還沒看見河對岸沙灘上的小船,先聞到一股腐肉的臭味。

「對岸出什麼事了?」她問。

「正在往外拽一頭死牛。」卡米查埃爾先生答道。

「敢情是這麼回事!」寡婦說,「昨天一夜我連做夢都聞到這股味。」她看了看正在聚精會神埋頭工作的卡米查埃爾先生,又接著說:「現在就差來一場洪水了。」

卡米查埃爾先生低著頭說:

「半個月前就開始了。」

「可不是嗎,」寡婦表示同意,「現在末日已經到了。咱們得趕快找塊安靜的向陽的墓地,躺在裡面等死吧。」

卡米查埃爾先生洗耳恭聽,沒有打斷她的話。「幾年前我們還抱怨說鎮上沒出過什麼大事,」寡婦繼續說,「現在悲劇倏地來了,彷彿上帝安排好了,讓多少年沒發生的事一股腦兒地都冒了出來。」

卡米查埃爾先生從保險柜那邊扭過頭來看了看蒙鐵爾寡婦,只見她兩肘撐在窗台上,眼睛凝視著對岸。她身穿一件長袖黑衫,用嘴咬著手指甲。

「等雨過天晴,事情就會好起來的。」卡米查埃爾先生說。

「好不了,」寡婦預言道,「禍不單行。您沒看見羅莎莉奧·德蒙特羅嗎?」

卡米查埃爾先生見著她了。「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事,」他說,「一個人要是聽信匿名帖,早晚得發瘋。」

「唉!匿名帖呀!」寡婦嘆了口氣。

「人家也給我貼了。」卡米查埃爾先生說。

寡婦驚愕地朝辦公桌走過來。

「給您貼了?」

「給我貼了。」卡米查埃爾先生肯定地說,「上禮拜六,給我貼了一大張匿名帖,內容還挺全,像電影海報一樣。」

寡婦把椅子挪到辦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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