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安赫爾神父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從床上坐起來。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揉了揉眼皮,推開蚊帳,坐在光溜溜的涼席上沉吟了片刻,這才意識到原來自己還活著。神父想了想:今天是什麼日子啊,和聖徒祭日表上哪一位聖徒對應呢。「噢,十月四日,禮拜二。」想罷,他又低聲說道:「聖弗朗西斯科·德阿希斯。」

安赫爾神父穿好衣服,沒去洗臉,也沒去祈禱。他身材高大,臉上紅撲撲的,那副安詳的樣子活像一頭溫順的牤牛,而且他舉止穩重,動作遲緩,一舉一動都像頭牛。神父用手指輕輕地扣好長袍上的紐扣,那股不緊不慢的勁頭彷彿給豎琴調弦一樣。他系好衣服,拔掉門閂,打開朝庭院的那扇門,一看到細雨中的晚香玉,他不由得想起一句歌詞。

「我的眼淚讓海水上漲。」他吁了一口氣。

從神父的卧室到教堂,有一條迴廊相通,兩側放著幾盆鮮花。迴廊上墁著碎磚頭。十月里,青草開始在磚縫間滋長起來。去教堂之前,安赫爾神父走進廁所,撒了好大一泡尿。他屏住呼吸,那股催人淚下的濃烈的氨水氣味真是嗆人。隨後,他走到廊子上,又想起一句歌詞:「小艇將把我帶進你的夢鄉。」走到教堂狹窄的小門前,他再一次嗅到晚香玉的馥郁香氣。

教堂里臭烘烘的。長方形的中殿上也墁著碎磚頭,只有一扇大門通向廣場。安赫爾神父徑直走到鐘樓下面,抬頭一看,吊鉈離頭頂還有一米多高,他想:還可以走上一個禮拜。成群的蚊蟲向神父猛撲過來。啪的一聲,他一巴掌拍死後頸上的一隻蚊子,在拉鐘的繩子上揩乾凈手上的血跡。上面結構複雜的機械裝置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緊接著他聽到鐘樓里的時鐘敲響了五下,聲音喑啞而深沉。

待到餘音散盡,神父兩手抓住鍾繩,把繩頭繞在手腕上,勁頭十足地敲響了破舊的銅鐘。安赫爾神父已經六十一歲了,在這個歲數,敲鐘可算是個累活。但他卻總是親自召喚大家來望彌撒。只有這樣做,他才覺得心安。

在噹噹的鐘聲里,特莉妮達推開臨街的門,走到昨天晚上放老鼠夾子的那個角落,一看逮住了幾隻小老鼠,心裡又是高興又是噁心。

她打開第一個鼠夾,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老鼠尾巴,把它丟進一個草紙板做的盒子里。這時候,安赫爾神父打開了沖著廣場的大門。

「您早,神父。」特莉妮達說。

神父沒注意聽姑娘那悅耳的男中音。廣場上空寂無人,杏樹在雨簾中沉睡著。十月的清冷早晨,小鎮顯得死氣沉沉。看到周圍的景象,神父感到一陣惆悵和孤寂。耳朵習慣了淅淅瀝瀝的雨聲之後,又聽見廣場深處響起了巴斯托爾的單簧管那清晰又有點邈遠的聲音。這時候,神父才回答姑娘的問候。

「巴斯托爾沒跟那伙彈小夜曲的人在一起。」他說。

「沒有。」特莉妮達肯定地說。她端著裝死老鼠的盒子朝神父走過來。「那伙人彈的是六弦琴。」

「他們傻裡傻氣地唱了兩個鐘頭了。」神父說,「『我的眼淚讓海水上漲』,是不是?」

「這是巴斯托爾新編的歌。」她說。

神父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一時間好像著了魔似的。多少年來,他時常聽到巴斯托爾那單簧管的聲音。每天清晨五點鐘,在離教堂兩條街的地方,巴斯托爾坐在一張小凳子上,背倚著鴿房的立柱,開始練習吹奏。小鎮上一直就是這麼一套毫釐不爽的程序:先是五點鐘的五聲鐘響,接著是召喚人們望彌撒的晨鐘,最後是巴斯托爾在自己的庭院里吹奏單簧管,清越的、節奏明朗的聲音使瀰漫著鴿子屎味的空氣顯得潔凈了許多。

「曲子挺好聽,」神父說,「可是歌詞太笨了。幾句話顛過來倒過去都能唱,沒有什麼區別。夢將把我帶上你的小艇。」

神父對自己的新發現十分得意,微笑著轉過身去,點燃了祭壇上的蠟燭。特莉妮達跟在神父後面。她身穿一件長長的白晨衣,袖子長抵手腕,腰間系著一條淡藍色的綢帶(這是某個世俗團體的固定裝飾)。她的兩條眉毛連在一起,眉毛底下閃動著一雙漆黑髮亮的眼睛。

「整個晚上他們都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神父說。

「在瑪戈特·拉米蕾絲家裡。」特莉妮達心不在焉地答道。她把盛死老鼠的紙盒晃得哐啷哐啷直響。「不過,昨晚上還有比唱小夜曲更妙的事哪。」

神父停住腳步,兩隻寧靜的淡藍色的眼睛盯在特莉妮達身上。

「什麼事?」

「匿名帖。」特莉妮達神經質地笑了笑說。

和教堂隔著三扇門的那幢房子里,塞薩爾·蒙特羅還在做夢,他夢見幾隻大象。大象還是他禮拜天在電影里看到的呢。那天,離電影結束只差半個小時,突然下了一場暴雨。如今在夢境里,電影正接著往下演。

驚恐萬狀的土人東逃西竄地躲避象群,塞薩爾·蒙特羅也把沉重的身軀一個勁兒地往牆上擠。妻子輕輕推了他一下。其實,兩個人都沒有醒來。「快走吧!」他咕噥了一聲,又把身子躺平了。猛然間,他醒了過來,只聽得教堂里正在敲第二遍鍾,叫大家去望彌撒。

這間屋子很寬敞,周圍裝著鐵柵欄。面朝著廣場的那扇窗戶也裝著柵欄,提花布做的窗帘上印著黃色的花朵。床頭柜上放著一台收音機、一盞燈和一口鋥亮的方形座鐘。對面靠牆放著一個帶穿衣鏡的寬大衣櫃。塞薩爾·蒙特羅穿馬靴的時候,聽到巴斯托爾吹單簧管的聲音。生皮子做的靴帶沾上泥,變得硬邦邦的。塞薩爾·蒙特羅使勁拽了拽靴帶,用拳頭攥住它來回捋了捋,那副手掌比靴帶皮子還粗糙。接著,他到床底下找馬剌,沒有找著。昏暗中,他繼續穿衣服,盡量不弄出聲響,免得把妻子吵醒。他扣好衣服,看了看床頭柜上的鐘,又貓下腰,到床底下找馬刺。他先用手摸了摸,然後慢慢地趴在地上,鑽到床底下去。這時候,他的妻子醒過來了。

「找什麼?」

「馬刺。」

「在衣櫃後面掛著哪,」她說,「禮拜六你自己掛在那兒的。」

她把蚊帳推到一邊,打開燈。塞薩爾·蒙特羅紅著臉直起腰來。他的個頭很大,長得虎背熊腰,可是動作十分輕捷,即使穿上那雙底子像兩根粗木條一樣的馬靴,也還是那麼靈便。他體魄健壯,總不顯老。不過,從脖子上的皮膚可以看出來,他已經年過半百了。塞薩爾·蒙特羅坐在床上裝馬刺。

「雨還在下呢。」他的妻子說。她覺得渾身酸懶,似乎夜間的潮氣全被她吸進骨頭裡去了。「我真像塊海綿似的。」

塞薩爾·蒙特羅的妻子個頭矮小,瘦骨嶙峋,鼻子又長又尖,整天好像睡不醒似的。她隔著窗帘朝外張望了一下,看看雨下得怎麼樣了。塞薩爾·蒙特羅系好馬刺,站起身來,用鞋後跟在地上磕了幾下。黃銅馬刺震得屋子一個勁兒地顫動。

「十月里,老虎正好長膘。」他說。

可他妻子陶醉在巴斯托爾那悠揚的音樂聲中,根本沒聽見他說什麼。她轉過臉來的時候,看見塞薩爾·蒙特羅正對著衣櫃梳頭。他兩腿叉開,低著腦袋,穿衣鏡簡直容不下他。

她低聲哼著巴斯托爾吹的曲子。

「整整一夜他們一直在唱這個歌。」他說。

「挺好聽的。」她說。

她從床頭上解下一根緞帶,把頭髮攏到腦後扎了起來。這時候,她完全醒過來了,長長地舒了口氣說:「我將永遠留在你的夢中,直到死神降臨。」塞薩爾·蒙特羅沒有答理她。他從衣櫃的抽屜里拿出一個錢夾——抽屜裡面放著幾件首飾、一塊小女士表和一支自來水筆——抽出四張票子,又把錢夾放回原處。隨後,他把六發獵槍子彈裝進襯衫兜里。

「要是雨不停,禮拜六我就不回來了。」他說。

塞薩爾·蒙特羅打開通往院子的屋門,在門檻上停了一會兒,一邊呼吸著十月里陰冷的空氣,一邊讓眼睛適應外面的黑暗。他剛要帶上門,卧室里的鬧鐘驀地丁零零響了起來。

妻子從床上一躍而起。他手把著門環站在那裡,一直等到妻子將鬧鐘按停。這時候,他才第一次看了她一眼,想了一下說:

「昨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一群大象。」

說完,他把門帶上,去給騾子備鞍。

第三次晨鐘敲響之前,雨突然下大了。貼著地皮颳起一陣狂風,吹落了廣場上杏樹的幾片殘餘的枯葉。路燈熄滅了,挨家挨戶的大門還關得嚴嚴的。塞薩爾·蒙特羅把騾子趕進廚房,騎在騾背上大聲叫他妻子把雨衣拿來。他取下斜挎在背上的雙管獵槍,用鞍子上的繩子把獵槍平著綁好。這時候,妻子拿著雨衣走了進來。

「等雨停了再走吧。」她猶猶豫豫地說。

他默默地穿上雨衣,朝院子里望了望。

「這場雨說不定會下到十二月。」

塞薩爾·蒙特羅的妻子目送著丈夫到了走廊的另一端。瓢潑大雨傾瀉在銹跡斑斑的鐵皮屋頂上,他還是出門去了。他用馬刺往騾子身上一磕,連忙把身體伏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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