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在那裡,雖然那也許並不是他,卻彷彿就是他,躺在宴會廳長餐桌上的鮮花中,帶著死去教皇的女性光彩,這樣的光彩讓他在他第一次的死亡展示儀式上沒有認出自己,那個死了的他比活著的他更可怖,一隻填充著棉花的緞面手套放在胸口,胸前別滿他無畏的諂媚者杜撰的巧克力戰爭虛假勝利的勳章,身上是奢華的晚會制服,腿上裹著漆皮綁腿,戴著我們在府中找到的唯一馬刺,還有那十枚宇宙將軍的悲涼太陽的徽章,那名號是最後一刻強加在他身上的,為了給他一個比死亡更高的級別,以死後新身份出現的他如此切近、清晰,令人終於能對他的真實存在深信不疑,雖然事實上沒有人比那具玻璃棺中的屍體更不像他、沒有人比它更像他的對立面,那屍體直至半夜仍在熾熱棺盒的狹小空間內受著慢火煎熬,而在隔壁的政府議會廳內,我們正一字一句地討論著那則無人敢相信的消息的最終通告,這時一輛輛卡車的雜訊喚醒了我們,車上載著全副武裝的部隊,他們的秘密巡邏隊自清晨起就佔領了公共建築,有的匍匐在商業街拱廊下的地面上做好了射擊準備,有的藏在門廳中,黎明時分我推開自家的陽台門想找個地方擺放剛從院中剪下的濕漉漉的石竹時,看到他們正在總督區的一個個屋頂平台上架起三腳架機槍,看到陽台下方有一支由中尉指揮的巡邏隊正在商業街上逐個命令幾家已經營業的商店關門,今天是全國休息日,中尉喊道,這是最高指示,我向他們扔下一枝石竹,問發生什麼事了,怎麼到處都有這麼多士兵這麼多槍炮聲,那名軍官從空中接住石竹,回答說,你自己想吧小姑娘,我們也不知道,可能那死人又活了吧,他說著大笑起來,沒有人敢想發生了這樣驚天動地的事,恰恰相反,我們認為那是他在多年的淡泊之後重新抓起了他威權的韁繩,並且比任何時候都更有活力,在玻璃球再次亮起的權力之屋中又一次拖動他那雙虛幻君王的大腳,我們認為就是他放出了那些母牛,它們走在武器廣場上,踢踏著鋪路石的裂縫,廣場上垂死棕櫚樹的綠蔭下坐著那位盲人,他因為分辨不清牛蹄與軍人靴子的聲響,放聲背誦著講述遠道而來戰勝死亡的幸福騎士的詩句,還將手臂伸向那些習慣了上下樓梯去進食因而爬向音樂亭吃鳳仙花花環的母牛,它們在頭頂野山茶花冠的繆斯殘軀和掛在國家劇院廢墟中的里拉琴上的長尾猴間住了下來,因口渴難耐,它們伴著廣藿香花盆嘈雜的破碎聲闖進了總督區房屋門廳中的陰涼,紛紛把快要冒煙的嘴浸入天井庭院的池塘,但沒有人敢打攪它們,因為我們認出了它們與生俱來的總統烙印,母的在臀部,公的在頸部,它們是碰不得的,連那些士兵在商業街的狹窄路段都會為它們讓路,那條街昔日那地獄般的摩爾集市的喧囂已不復存在,只剩下滾燙沼氣池中滿是碎爛肋條和雜亂桅杆的垃圾堆,當年我們還有海的時候,那裡曾是一個公共市場,輕便船會停靠在菜攤旁,餘下的一處處空地在榮光年代則是印度人的市集,不過印度人都走了,他們甚至沒說聲謝謝將軍閣下,於是他吼道,他媽的,因暮年最後的怒火而茫然失措,滾蛋,都給英國人擦屁股去吧,他吼道,所有人都走了,在他們原先的地方又冒出賣印第安人護身符和蛇毒解藥的攤位以及賣唱片的瘋狂小店,小店後屋還出租床位,當士兵用槍托砸毀它們時,大教堂的鐵鐘敲響了哀痛的訃告,一切都在他消亡前消亡了,我們已在沒有希望的守望中耗盡了最後一口氣,我們曾希望那一再流傳卻永遠被澄清的說他終於沒能抵擋住某一種帝王疾病的傳言有朝一日能夠成為現實,然而現在,我們卻不相信它居然發生了,倒並不是因為我們真的不相信,而是因為我們不再希望它成真,到頭來我們已不清楚沒了他我們會怎樣,不清楚在他死後我們的生活會怎樣,我無從想像一個沒有了那個男人的世界,他在我十二歲的時候就帶給我幸福,而且之後再沒有誰能帶給我那種感覺,那是很久以前的下午,我們會在五點放學,他則會趴在牛棚的天窗口一邊窺看那些穿著藍色水手服、麻花辮垂在背後的女孩,一邊想我的母親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啊,在我的年紀看來,女人是多麼美啊,他會叫我們,我們會看到他顫巍巍的雙眼,還有那隻手,戴著手指處破了洞的手套,像搖鈴鐺一般搖著福布斯大使的糖果,試圖引誘我們,所有女孩都嚇跑了,所有人,但不包括我,我趁著沒人看見,獨自留在學校外面的街上試著去夠糖果,於是他抓住了我的手腕,彷彿老虎一般給了我溫柔一爪,一點都沒弄疼我,而後把我舉到空中,又從天窗口抱了進去,動作那樣小心,沒有把我的衣服弄出一絲皺褶,他把我放在被陳年尿液染香的飼草上,試著告訴我一些他那乾涸的口說不出的東西,因為他比我還要驚恐,他顫抖著,從他的上衣能看到他心臟的跳動,他面色蒼白,眼裡滿是淚水,在我整個流亡生涯中再沒有一個男人為我流過這樣的眼淚,他靜靜地撫摸著我,緩緩地呼吸著,用我永不會再遇到的男人的溫柔探索著我,他使我胸脯的花蕾綻放,他的手指從我內褲的邊緣探進,沾染上某種味道,他讓我聞,聞聞,他對我說,這是你的味道,他無須再藉助巴爾德里奇大使的糖果便能讓我從牛棚的天窗鑽進去,去和那個內心健康而感傷的男人共度我青春歲月的幸福時光,他會帶著一袋食物在飼草上等我,會用麵包擦去我最初的少女的醬汁,會在吃東西前先把它們放進那裡,喂我吃下,會把嫩蘆筍放進我那兒,用我鹹味的體液腌制,真鮮美,他對我說,你的味道像港口,他會幻想將我的腎臟放在他自己含氨的湯水中烹煮享用,放上你腋下的鹽,他幻想著,加上你溫熱的尿液,他從腳到頭將我肢解,用石鹽、辣椒、月桂葉為我調味,把我放入我們沒有未來的愛情那些瞬息即逝的傍晚的熾烈錦葵色中用慢火燉煮,他會從腳到頭舔舐我,懷著熱望和老人的慷慨,那是我在那麼多男人中再也沒有找尋到的,那些人急躁又吝嗇,在我那沒有他的餘生中嘗試著愛我卻做不到,而他會在愛的緩慢消化中,一邊和我一起推開想來舔我們的牛嘴,一邊跟我談談他自己,他告訴我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誰,因為全身上下甚至連睾丸都是將軍閣下的,他說這話時並不苦楚,也沒有來由,彷彿在自言自語,彷彿飄浮在一片唯有驚叫方能打破的內在闃寂里無止歇的嗡鳴聲中,沒有人比他更殷勤更博學,沒有人比他更男人,他變成了我十四歲時活著的唯一理由,那一年,兩個最高軍銜的軍人出現在了我父母家,他們帶著滿滿一箱多卜隆純金幣,在半夜把我和全家人都塞入了一艘外國船,並命令我們不得回國,直到他的死訊在全世界炸開,他死了卻不知道我為他耗盡了餘生,我為了找尋比他更好的人和街上的陌生人睡覺,我回來了,蒼老痛苦,拖著這群孩子,雖然是與不同男人生的,我卻幻想都是他的,而他則在沒有看見她從牛棚天窗鑽入的第二天起就把她遺忘了,此後每天下午,他都會找不同的人來代替她,因為那時他已經不太能夠分辨那群衣著一樣的女學生里誰是誰了,當他用拉姆菲梅耶爾大使的糖果招引她們時,她們會沖他吐舌頭,對他嚷大老粗,他叫她們的時候並不加以區分,也不會問今天的這個與昨天的那個是否是同一人,他對她們一視同仁,躺在吊床上想著她們時也彷彿想的是一個人,在這半夢半醒間,他會聽著施泰姆伯格大使永遠不變的論調,之前他送了他一隻聽筒,長得和印著那隻狗的他主人的聲音 的聽筒一樣,附帶一個電子擴音裝置,為的是讓他再聽一遍他所堅持的狂妄,要拿走我們的領水作為外債抵押,而他還是重複著原來那句話,門兒都沒有,親愛的史蒂文森,什麼都行只有海不行,他關掉助聽器,拒絕再聽到那電子生物的尖厲聲音,因為它像是一張唱片換了面,又一次向他講解起我自己的專家已經向我直截了當地坦陳過很多遍的情況,咱們已經分文不剩了將軍閣下,咱們已經耗費掉了最後的資源,自獨立戰爭以來連續百年為抵押外債而申請的貸款以及用來支付滯納金利息的借貸已經把咱們榨乾了,總是在拿東西去抵啊將軍閣下,開始是讓英國人壟斷金雞納和煙草,而後是讓荷蘭人壟斷橡膠和可可,再之後是讓德國人租借高地荒漠鐵路和水運通航,按照秘密協議,所有東西都給了外國佬,但直到何塞·伊格納西奧·薩恩斯·德拉巴拉——願上帝將他置於地獄深壑,受盆中烈火煎烤——轟然垮台、當眾死亡之後他才得知這些協議,咱們什麼都不剩了,將軍,自艱難時期開始,他就聽他每一任財政部長講過同樣的話,那時他宣布延期履行與漢堡銀行家簽訂的協議,致使德國艦隊封鎖了港口,英國裝甲艦發射了一枚警告性炮彈,將大教堂的鐘樓炸出了一個窟窿,但是他喊著,我要在倫敦皇帝身上拉屎,寧可死也不能賣,他喊道,去死吧愷撒,最後關頭,是他的多米諾骨牌牌友查爾斯·W.特萊克斯勒大使出面調停救了他,後者的政府為這些與歐洲人簽的協議進行擔保,作為交換,他們得到了我們地下資源的永久開發權,自那時起,我們便連身上的內褲都是欠人家的了將軍閣下,但他卻始終會在下午五點把大使送至樓梯口,在他肩上拍一下以示告別,門兒都沒有親愛的巴克斯特,我寧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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