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就是這樣在他秋日的前夕找到了他,而這具屍體實為帕特里希奧·阿拉貢內斯,於是多年之後,在一個充滿太多不確定因素的年代再次這樣找到他時,我們中沒有任何人能夠確定那具被兀鷲啄爛了的、布滿深海寄生物的朽邁屍體是他本人。在他那隻因腐爛而醜陋不堪的手上,沒有任何殘跡能表明,在噪音年代它曾因一名不太可能存在的少女的斷然拒絕而捂在胸口,我們也沒有找到任何他生命的蛛絲馬跡來確定他的身份。這件事發生在我們的年代自然不足為奇,因為即便是在他的鼎盛歲月中,人們也有理由懷疑他的存在,要知道連他的心腹們都不知曉他的確切年齡,在某些時期這一問題著實令人困惑:他出現在慈善抽獎會上時看起來已年過八十,在民眾接待會上時六十,在公共節日的慶典上甚至不到四十。帕梅斯通大使,最後一批向他呈交國書的外交官之一,在他被查禁的回憶錄中談到,我想像不出比他更年老的人,也想像不出如這裡一般廢怠混亂的國度,在此國總統府中前行,需從廢紙堆、動物糞便以及睡在走廊上的狗的剩飯間探出道路,沒有人向我說明貿易稅費或公務情況,我只得藉助已經侵入到最靠外的幾個卧室中的麻風病人和癱瘓患者的指引去往會客廳,在那裡,母雞啄咬著哥白林織毯上它們臆想中的麥田,一頭母牛撕扯咀嚼著一幅繪有主教像的畫布,我當即便察覺到他比痴傻之人還要耳聾,因為他答非所問,還因為他為鳥雀喑啞無聲而煩悶不已,但事實上,走過那裡如同穿行於百鳥唧啾、嘈啐不堪的清晨山林,甚至令人感到呼吸困難,突然間,他用一抹明澈的目光中斷了國書呈交儀式,將手掌放在耳後,指著窗外曾是汪洋的塵灰平原,以叫醒酣睡人的聲音說道,聽,有騾群從那邊來了,聽,親愛的斯泰特森,是那片海要回來了。實在難以相信這個無藥可救的老人就是當年那位救世主,當年,在統治初期,他會出其不意地來到農村,沒有衛隊跟隨,只帶一個手持甘蔗砍刀的赤腳瓜希拉印第安人和一個他隨意用手點到的議員代表,他會去了解莊稼的收成、牲畜的狀況和人們的行為舉止,他會坐在廣場上芒果樹蔭下的藤編搖椅上,用那時戴的監工帽扇著風,雖然看起來因炎熱而困頓,但他在同那些他召集到周圍來的男男女女對話時,從不放過任何沒有說清道明的細節,他叫著他們的姓名,彷彿頭腦中有一份全國居民、統計數字與問題的書面記錄,於是他閉著眼叫了我,來這兒,哈辛達·莫拉萊斯,給我講講那個小夥子的事,就是前一年那個為了喝一瓶蓖麻油把自己摔了一跤的小夥子,還有你,胡安·布列多,他對我說,你的種牛怎麼樣了,他曾經親自為這頭害了蟲的牛祈禱,好讓蛆蟲都從它耳朵里掉出來,還有你,瑪蒂爾德·貝拉爾塔,我把你那逃跑的丈夫給你完完整整找回來了,你拿什麼報答我呀,他就在那兒呢,脖子上套著龍舌蘭繩,被拖曳著上前領了他親賜的警告:如果再敢拋棄他的合法妻子,他就讓他爛在那套中國式枷鎖中,他又以雷厲風行的辦事風格命令一名屠夫在某場公開活動上剁下了一個揮霍無度的司庫的雙手,他會摘下私家菜園裡的番茄,一邊當著農業專家的面以內行的傲慢架勢將它們吃下,一邊說著這地里缺很多公驢糞,都給記在政府賬上,他命令道,他突然停下在城裡的漫步,沖著窗口對我狂笑著喊道,啊哈,羅倫薩·洛佩茲,二十年前我送你的那台縫紉機怎麼樣啦,我回答他道,它已經去見上帝了,將軍,您想想,東西和人都扛不了一輩子啊,他卻反駁說世界是永恆的,然後不顧當街等待的隨行人員,拿起螺絲刀和潤滑油壺就開始拆卸那台機器,人們能不時察覺到他公牛一般的喘息中流露出的絕望,他的臉也蹭上了發動機油,不過將近三個小時後,那機器便煥然一新,又能縫東西了,那個時候,日常生活中再微不足道的問題,都被他視作國家大事般重要,他由衷地相信幸福可以被分配,而死亡可以被軍人的詭計贖買。很難承認,那個無藥可救的老人就是那個手掌大權的男人的唯一所剩,他從前的權力大到當他問時間時,人們會回答他,您說幾點就是幾點,將軍閣下,這的確屬實,他不僅會將時間按照最利於他行事的方式作調整,還會將法定節日按照他的計畫進行變更,好讓他可以一個節日挨一個節日地跑遍全國,他會帶著赤腳的印第安人、愁苦的參議員以及裝著在各個廣場遭遇勁敵的優秀鬥雞的背簍,他會親自下賭注,他笑起來可以撼動鬥雞場的地基,因為當他發出一串凌駕於音樂和焰火之上的鼓鳴似的怪異笑聲時,我們都感到必須附和賠笑,而當他沉默時,我們便會備受煎熬,當他的雞殺死了我們那些以失敗為目標而訓練已久的雞時,我們會如釋重負地歡呼,從沒有哪一場失望而歸,只有狄奧尼西奧·伊瓜蘭的那隻倒霉雞是例外,它以利落精準的襲擊殺死了當權者的灰公雞,他第一個穿過戰場握住勝利者的手,你真是條漢子,他愉快地對他說著,心懷感激,因為終於有人讓他體會了一場無傷大雅的失敗,買你的紅雞要付多少錢,他問道,狄奧尼西奧·伊瓜蘭戰戰兢兢地回答說,它是您的了,將軍,這是我莫大的榮幸,他在沸騰的鄉親們的掌聲中、在音樂和爆竹的轟鳴中回了家,一路上向所有人展示他為了換得常勝紅將軍而贈予他的六隻純種公雞,然而當晚,他將自己鎖在卧室中,獨自飲了一葫蘆甘蔗酒,隨後用吊床的龍舌蘭繩把自己弔死了,可憐的人啊,他當時並不知道自己歡愉的現身會招致一系列家庭災難,自己的所到之處會留下一連串令他意外的死亡,他也並不知道,如果自己在殷勤的心腹嘍啰面前一時口誤叫錯了名字,他們便會當作不滿的暗示,於是一些不幸的忠誠追隨者便會受到無盡的折磨,他蓄著緩慢生長的胡茬,邁著詭異的犰狳步子走遍了全國,在各處留下了濃烈的汗臭,他會隨興走進某戶人家的廚房,一副不中用了的爺爺的樣子,嚇得屋裡的人都瑟瑟發抖,他會用加拉巴木瓢從瓮里舀水喝,用手從菜鍋里撈出大塊的肉吃,那麼快樂、那麼單純,全然不顧那個家庭被永遠地烙上了他來訪過的印記,而他如此行事並非出於政治上的考量,也並不像其他時候那樣是為了愛情的需要,那就是他當時的自然狀態,因為那時的權力還不是他晚秋時期的無邊泥塘,而是在我們眼前的從源頭噴放的激越洪流,因此他只需用手一指,該結果的樹便結果,該成長的牲畜便成長,該致富的人便致富,他下令收起阻礙某個地區收割的雨水,並將之灑向乾旱的地區,事情果然發生了,主啊,這是我親眼所見,在他自信是他全部權力的主宰以前,他的傳奇便早已開始流傳,彼時他還迷信於各種預兆和對夢魘的解讀,他會突然中斷剛剛開始的旅程,因為聽到了黃頭叫隼在他頭頂鳴唱,他會更改公開亮相的日期,因為他的母親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收穫了一枚雙黃蛋,他清除了那支由殷勤的議員和代表組成的跟著他各處遊歷、替他發表他從不敢發表的演講的隨從隊伍,因為他做噩夢看到自己在那棟空洞的大宅中被一群面色慘白的灰衣助祭士包圍,他們微笑著用切肉刀刺向他,帶著熊熊怒火驅趕他,令他無論將視線轉向何方,都能看到一把鐵器向他的臉和眼直襲過來,他看到自己被團團圍住,彷彿一頭被殺手困住的野獸,他們安靜而面帶笑意,爭奪著參與獻祭和享用他血液的特權,然而他既不慍怒也不懼怕,只感到一種隨生命的乾涸而愈發遼遠深邃的釋然,他自覺輕盈純凈,因而在他們殺他時,他也報以微笑,在那棟石灰牆壁已被我的鮮血濺染的夢中屋內,為他們而笑,也為自己而笑,直到一個在夢中是他兒子的人一刀砍在了他的腹股溝上,從那裡,我留存的最後一口氣被排出,於是他用浸透了自己血液的毯子蓋住了臉,這樣,在他活著時認不出他的人也不會認出死後的他,在這般逼真的垂死感受中,他因自己的苟延殘喘而顫抖崩潰,於是再也按捺不住,將那感受告訴了我的兄弟衛生部長,而他最終也不免令他驚恐,因為他向他揭示在人類歷史上,將軍閣下,這樣的死亡已有過一次,他還為他讀了拉烏塔羅·穆紐斯將軍某本被熏黑的記事簿中的那段故事,母親啊,和他的夢境一模一樣,在念誦的過程中,他甚至記起了醒來後一度忘記的細節:在他們殺他的時候,總統府的窗戶全部自動打開了,但當時並沒颳風,而府上窗戶的實際數量正是夢中他傷口的數量,二十三,一個可怖的巧合,於是在那個禮拜,他在他冷漠的軍隊同謀面前,以海盜襲擊的方式,取締了議會和法院,焚毀了我們從前的顯貴們的莊嚴宅邸,那燃燒的火光直到深夜仍能從總統府的陽台上看到,當有消息說將軍閣下,他們連地基石塊都沒留下時,他絲毫不為所動,向我們承諾將嚴懲發動襲擊的人以儆效尤,然而罪犯從未出現,他向我們承諾完全按原樣重建顯貴宅邸而那裡直至我們的時代仍是一片焦黑的廢墟,他從不遮掩自己那套可怕的驅魔手段,並利用這機會將老共和國的立法與司法系統全部剷除,他用名利將議員、代表和法官通通壓垮,因為不再需要他們來維持執政初期的表象,他把他們打發到那些安逸而遙遠的使館,身邊只剩下那個手持砍刀的印第安人的暗影,他與他形影相隨,替他試吃食物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