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l Otono Del Patriarca

周末,一些兀鷲鑽進了總統府的陽台,啄斷了金屬窗柵,振翅攪亂了屋內凝滯的時光,禮拜一的黎明時分,城市從幾個世紀的昏睡中蘇醒,一陣溫軟的微風拂過,伴著偉大的死屍與腐朽的偉大散發出的氣息。直到此時我們才敢進去,並且無須像最勇猛的人期望的那樣,強攻殘敗的石砌加固牆,也不必如另一些人建議的那般,用雙駕牛車撞掉正門,因為只需一推,曾在這座府邸的英雄時代抵禦過威廉·丹皮爾炮火的裝甲大門便會轉著合頁屈從退讓。就仿如進入了另一個時代的域界,因為在權力的空闊藏身之處的廢窟中,空氣更加稀薄,寂靜更加古舊,而事物在頹弱的光線下已模糊難辨。我們走在第一個庭院中,那裡的鋪地細磚敗給了雜草來自地下的壓力,我們沿路看到逃跑的衛隊散亂扔下的裝備、丟棄在櫃中的武器,以及一張粗木長桌,桌上擺著那場被恐慌打斷的禮拜日午宴的殘羹剩飯,我們看到幽暗光影間的一排寬敞平房,那裡曾是民政辦公室的所在,彩色的蘑菇和蒼白的百合生長於尚未處理的公文之間,這些案牘的處理流程通常比最荒蕪枯燥的生活都要漫長,我們看到庭院中間的洗禮池,曾有不止五代人在這裡通過軍事聖禮受洗,我們看到院子盡頭總督那被改造成車庫的舊馬棚,繼而看到山茶和蝴蝶之間停放著的噪音年代的四輪馬車、瘟疫時期的運輸車、彗星年代的彩車、有序進步時代的靈車、第一個和平世紀的夢遊加長轎車,它們全部漆成了那面旗幟的色彩,在覆滿塵土的蜘蛛網下被保存得完好無損。在下一個院落中,於一排鐵柵欄後方,生長著一片蒙著月球塵埃的玫瑰花叢,在它雪白枝葉的陰影下,安睡著這座宅子鼎盛時期的麻風病人,他們在遺忘中腐化繁衍得如此猖狂,使這陣陣的玫瑰花香不再留有一絲乾淨無味的空氣罅隙,它混雜著從花園深處飄來的瘟疫的惡臭,混雜著雞舍的腥臭,混雜著擠奶棚中母牛與衛兵的糞便和尿液發酵後的騷臭:這擠奶棚早先曾是有兵士守護的殖民地大教堂。邁步穿過令人窒息的雜草,我們看到有盆栽石竹、叢生的印加百合與三角梅相伴的拱廊,那裡從前是妾侍們的破落屋舍,從生活垃圾的種類和縫紉機的數量上來看,可能曾有上千個女人帶著她們成群的七個月的早產兒居住於此,我們看到廚房裡如浴戰火般的瘡痍、陽光下洗衣池裡朽爛的衣裳,以及妾侍與士兵混用的廁所暴露在外的陰溝,在盡頭,我們看到幾株巴比倫白柳,很久以前,它們帶著自己的泥土、帶著它們的漿液與細雨,被巨大的海運溫室從小亞細亞載送過來移植在這裡,在柳樹後方,我們看到了民政大樓,它雄偉而哀傷,仍不斷有兀鷲從破了洞的百葉窗鑽入它體內。我們並不需要像預想的那樣費力撞開大門,因為彷彿僅憑聲音的推動它就已自動敞開,我們沿灰岩樓梯爬上主層,那石階上鋪就的歌劇院地毯已被母牛的蹄子踏得碎爛不堪,從第一門廳到私人寢室,我們沿路看到多個已成廢墟的大小辦公室,母牛木然地穿梭其中,咀嚼著天鵝絨窗帘,啃噬著扶手椅的緞面,我們看到破舊的傢具與鮮軟的牛糞之間散落的聖徒與軍人的恢宏畫像,看到一個被母牛吃光了的餐廳、一間被母牛的喧雜玷污了的樂室、幾張被母牛毀壞了的多米諾骨牌桌以及綠氈被母牛啃禿了的撞球桌,我們看到一架扔在角落的鼓風機,它可以仿造來自指南針上任何方向的海風,慰藉府中的人們對那片已經消失的海洋的懷念,我們看到隨處懸掛的鳥籠上依然蒙著上禮拜某個夜晚的布罩,我們透過一扇扇窗戶看到了這個城市,它彷彿一頭伏地酣睡的巨獸,對正開始度過的這個歷史性的禮拜一毫無概念,我們看到城市的那一邊有廣闊無垠的平原伸向天際,那裡曾是一片汪洋,而如今只能看到一個個被粗糙的月球塵埃所覆蓋的死火山口。在那個只有極少數特權人士才見識過的禁區內,我們第一次聞到了兀鷲尋食的腐肉味道,覺察到了它千年的咳喘和預卜的本能,由它翅膀扇起的瀰漫著腐爛氣味的風指引,我們在會客廳看到了母牛被蛆蟲蛀蝕後拱頂一般的軀體,在數面全身鏡中它們雌性動物的後臀被反覆映現,隨後我們推開一道旁門,它通向掩於牆後的一間辦公室,在那裡我們看到了他,穿著沒有軍銜標誌的粗布制服和軍靴,左腳靴後跟扣有一根金質馬刺,他比所有人、比所有陸上的水裡的動物都更加年邁,面朝下趴在地上,彎著右臂墊在臉下當作枕頭,在孤獨暴君的漫長生命中,他用這樣的姿勢睡過了一個又一個黑夜。當我們把他翻轉過來想看看他的臉時才意識到,即便他的面容沒被兀鷲啄爛,也無人能將他辨認出來,因為我們之中沒有哪一個見過他,儘管他的頭像被刻在硬幣的兩面,被印在郵票上、凈化劑的標籤上、疝氣帶和僧侶的披肩上,儘管印著祖國的蛟龍標誌、展現他胸裹那面旗幟的肖像的鑲框版畫無時無處不充斥眼前,也無人能將他辨認出來,因為我們所看到的只是在彗星年代就已被認為是失真之作的複製品,我們的父輩所認識的他僅僅源自他們父輩的講述,正如他們的祖輩曾講給他們父輩聽的那樣,我們從小就習慣性地認為他活在那座權力之屋裡,因為曾有人在一個節日之夜看到被點亮的彩光球,因為有人說曾在總統專車上看到了那悲傷的雙眼、蒼白的雙唇,看到那隔著帷幔若有所思地向著無人緩緩道別的手,還因為在多年之前的一個禮拜日,一個流浪的盲人,一個只收五分錢就會朗誦被遺忘的詩人魯文·達里奧的詩句的流浪盲人,被帶去了他那兒,回來時美滋滋地揣著一枚貨真價實的莫洛克塔金幣,那是他為他個人奉上了一場詩歌朗誦會的報酬,流浪漢當然沒有看到他,但這並非因為他是個盲人,而是因為自黃熱病時期以來,沒有任何凡人見過他,然而我們知道他在那裡,我們知道,是因為世界繼續運轉,生活繼續前行,郵件繼續送達,是因為在武器廣場上覆滿塵土的棕櫚樹下,在萎靡的街燈下,市政樂團仍舊舉辦著愚蠢的禮拜六華爾茲音樂會,同時不斷有年邁的樂手填補死去樂手的空位。近些年來,府中再也聽不到人聲嘈雜、鳥雀歌唱,裝甲大門也永遠合上了,但我們知道民政大樓里仍有人在,因為靠海那側的窗戶晚上會透出導航燈一般的光亮,壯著膽子湊近的人還聽到蹄子踩踏的紛亂聲響以及圍牆裡大型動物的喘息,一月的一個下午,我們看到一頭母牛在總統府的陽台上欣賞落日,您想像一下,一頭母牛在國家的第一陽台上,這是什麼世道,什麼狗屎國家,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母牛不會爬樓梯,更何況是石砌階梯,上面還鋪著地毯,於是圍繞為什麼會有一頭母牛跑到陽台上的問題出現了多種猜測,到最後我們已分不清究竟是實實在在地看到了它,還是某天在武器廣場上邊走邊幻想出了一頭母牛出現在總統府陽台上的情形,那陽台已有多年沒出現過任何東西,也不會有任何東西出現,直到上個禮拜五黎明時分第一批兀鷲的到來,它們離開了貧民醫院的屋檐,那個它們先前用來打盹的棲身之所,一波一波地從內陸飛來,從昔日是海今日是塵埃之海的地平線飛來,一整日都在權力之屋上方慢慢迴旋,直到一隻周身潔白、頸羽鮮紅的鳥王拋出無聲的命令,於是玻璃的破碎聲紛亂起伏,偉大死屍的味道漸漸飄出,而兀鷲從玻璃窗鑽進鑽出的景象只有在無主之屋中才會出現,因此我們也斗膽進去,在荒涼的聖殿中看到了偉大所殘留的廢墟,看到了被啄爛的身軀,看到了有著少女肌膚的光滑的手以及它無名指指骨上戴著的權力之戒,他周身長滿了細小苔蘚與深海寄生蟲,以腋下與腹股溝最為密集,他患了疝氣的睾丸上裹著帆布帶,那部位膨腫碩大猶如閹牛腎臟,但卻是兀鷲唯一避而不食的地方,即便那時,我們也不敢相信他已經死去,因為那是他第二次被發現死在那間辦公室里,孤身一人、穿戴齊整,無異於睡夢中的自然死亡,正如多年前巫婆盆中的預卜之水宣稱的那樣。他們第一次找到他時,他的秋天才剛剛開始,國家還算興旺,興旺到他孤身一人在卧室時仍能感受到死亡的威脅,但他卻彷彿知道自己註定永生般管理著國家,那時的總統府更像個市場,若想在裡面邁步前行,需從赤腳勤務兵中破開一條路,他們正在走廊上為運送蔬菜和雞籠的驢子卸下貨物,需從帶著教子的婦女身上跨過,那些孩子飢餓難耐,在台階上蜷身而睡,等待著政府發慈悲的奇蹟,還需避開滿嘴穢語的妾侍們潑出來的汩汩污水,她們用新鮮的花代替瓶中過了夜的花,她們清洗地面,在陽台上晾曬地毯,並伴著枯枝敲打毯面的節奏唱著虛妄愛情之歌,這一切的周圍,還能聽見終身官員因看到母雞在書房的抽屜中下蛋而發出的大呼小叫和鳥雀紛亂的啾啁,還能看到廁所中妓女和士兵的來來往往以及會客廳里流浪狗的打鬧,在那座大門敞開的宮殿里,無人知曉誰是誰而又代表誰,在它非同尋常的混亂里,根本無法確定政府究竟在何處。大宅之主不僅參與到這集會般的災難中,同時也是它的鼓動者和指揮者,在公雞打鳴之前,只要他卧室的燈一亮,總統衛隊的起床號就會響起,向附近的公爵領區傳達新一天到來的通知,後者會將號聲傳向聖赫洛尼莫基地,基地又會將之傳向港口碉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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