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爾貝斯太太的快樂夏日

下午回到家的時候,我們看到門框上釘著一條巨大的海蛇,通體黑色,泛著磷光,釘子穿透了它的脖子,看上去像吉卜賽人的詛咒。它眼睛還在動,張得很開的上下顎之間露出鋸齒般的牙齒。我那時候大約九歲,被這一突如其來的恐怖景象嚇得發不出聲來。而比我小兩歲的弟弟則丟下氧氣罐、面具和潛水腳蹼,尖叫著倉皇而逃。從渡口到我家有一條在礁石間蜿蜒的小路,福爾貝斯太太正順著石階往上爬。聽到尖叫聲,她追了上來,氣喘吁吁,臉色蒼白,但一看到被釘在門上的東西,就明白了原委。她經常說,兩個孩子在一起,無論哪個單獨做了什麼事,另一個也逃不了干係。所以,因為弟弟的尖叫,我們兩個人都挨了訓斥,還被指責缺乏自制力。也許她自己也被嚇壞了,只是不肯承認而已。因為她一直在用德語批評我們,而不是像她簽訂的家庭教師合同中規定的那樣使用英語。但等她一緩過神來,就又用磕磕絆絆的英語開始了沒完沒了的說教。

「這是一條海倫娜海鰻,」她告訴我們,「之所以這麼稱呼它,是因為古希臘人認為這是一種神聖的動物。」

這時,教我們潛水的當地男孩奧雷斯特突然從一大叢刺山柑後面冒了出來。他把潛水面具扣在額頭上,穿一條緊身泳褲,腰間系了根皮帶,上面掛著六把形狀大小各異的匕首。因為在水下跟動物們貼身肉搏的時候,沒有別的捕獵方法。他大約二十歲,在海底待的時間比在陸地上還長,看上去像一隻海里的動物,身上總是沾著髒兮兮的機油。第一次見到他時,福爾貝斯太太對我父母說,她想像不出還有比他更俊美的人。然而,英俊的外表並沒有使他免於責難,他也得接受訓斥,不過是義大利語的,因為他把海鰻掛在門上沒有別的解釋,除了嚇唬小孩子。隨後,福爾貝斯太太命令他帶著對神秘的造物應有的尊重將它從門上摘下來,並打發我們去換上吃晚餐時穿的衣服。

我們立刻照辦了,並努力不出一丁點兒差錯,因為在被福爾貝斯太太統治了兩個星期以後,我們已經明白了沒有什麼比活著更困難。在昏暗的衛生間里淋浴時,我發現弟弟還在想著那條海鰻。「它的眼睛像人一樣。」他說。我也是這麼想的,但我努力讓他相信事實並非如此,並成功地轉移了話題,直到我洗完澡。但當我準備離開時,他請求我留下來陪他。

「天還沒黑呢。」我說。

我拉開窗帘。正是八月最熱的時候,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快要著火的月牙形平原一直延伸到島嶼另一端,太陽一動不動地掛在空中。

「不是因為這個。」弟弟說,「是因為我害怕我會害怕。」

然而,當我們來到餐桌旁時,他顯得很平靜,而且每樣事情都做得很細緻,得到了福爾貝斯太太的特別表揚,那周的積分漲了兩分。而我之前累計的五分卻被扣掉了兩分,因為我在最後一刻匆忙跑過來,到餐廳的時候還有些氣喘。每攢夠五十分,我們就可以享用一次雙份餐後甜點,但是我們倆誰都沒有攢到過十五分。這真的是一件非常遺憾的事,因為我們後來再也沒有遇到過比福爾貝斯太太做的更好吃的布丁。

晚餐開始之前,我們面對空盤子站著祈禱。福爾貝斯太太並不是天主教徒,但她的合同中規定每天要帶我們祈禱六次,為了履行這一條款,她不得不學習我們的祈禱文。然後,我們兄弟倆一起坐下來,屏住呼吸,接受她對我們的舉止的檢查,哪怕是最微小的細節也不放過。只有當一切看上去都完美了,她才拉響鈴鐺。然後,廚娘富爾維婭·弗拉米內亞送來那個討厭的夏天每日必有的麵條湯。

原先我們跟父母住在一起的時候,吃飯就像過節一樣歡樂。上菜時,富爾維婭·弗拉米內亞總是圍著桌子有說有笑,她那種顛三倒四的天賦為我們的生活增添了不少樂趣。最後她會跟我們坐在一起,從每個人的盤子里吃兩口。但自從福爾貝斯太太開始掌控我們的命運,她上菜時總是保持絕對的沉默,以至於我們都能聽到金屬鍋里湯沸騰的聲音。在用餐過程中,我們必須讓脊背貼著椅背,用一邊腮幫子嚼十下,再用另一邊嚼十下,目光不能離開那個面容冰冷而倦怠的中年女人,她正在背誦有關教養的課文。這跟周日的彌撒很像,但是少了唱詩班帶來的安慰。

看到海鰻被釘在門上那天,福爾貝斯太太給我們講的是對祖國應盡的義務。她的聲音似乎讓空氣都變得稀薄了,富爾維婭·弗拉米內亞像飄浮在半空中一樣無聲無息。喝完湯之後,她給我們端上來一道炭烤魚片,雪白的魚肉散發出令人垂涎的香味。我那會兒就喜歡吃魚肉,勝過任何飛禽走獸,這種味道讓我想起我們在瓜卡馬亞勒 的家,心情放鬆了些。而弟弟卻連嘗都沒嘗就拒絕吃這個菜。

「我不喜歡。」他說。

福爾貝斯太太中斷了背誦。

「你怎麼知道? 」她說,「你都還沒嘗呢。」

她朝廚娘投去警告的一瞥,但已經晚了。

「海鰻是世界上最鮮嫩的魚肉,孩子們 。」富爾維婭·弗拉米內亞說,「你嘗一口就知道了。」

福爾貝斯太太不動聲色。她用冷冰冰的語氣告訴我們,在古代,海鰻是國王才能享用的美味珍饈,武士們都爭著喝它的膽汁,因為據說能由此獲得超自然的勇氣。接著她再次向我們重複,正如她在那麼短的時間內無數次說過的,好品位不是一種天賦,但也不是在任何年齡都可以教會的,而是需要從小培養。因此沒有任何正當的理由拒絕吃飯。我在知道這是海鰻之前已經吃了一口,這時候左右為難:儘管勾起了我些許鄉愁,但口感非常滑嫩。不過最終,那條蛇被釘在門上的情形戰勝了我的胃口。弟弟鼓起勇氣往嘴裡送了一口,卻沒能忍住:他吐了。

「去衛生間,」福爾貝斯太太平靜地對他說,「好好洗一洗,回來接著吃飯。」

我為他感到十分難過。因為我知道,對他來說,在這夜幕初降的時候穿過整棟房子,並在衛生間里待上足夠長的時間來清洗自己,需要拿出怎樣的勇氣。但他很快就回來了,換了一件乾淨的襯衫,臉色蒼白,身體在隱隱顫抖,雖然幾乎看不出來。他很順利地通過了福爾貝斯太太嚴格的清潔檢查。於是她切下一塊海鰻肉,命令我們繼續。我強忍著吃下了第二口。而弟弟卻連餐具都沒動。

「我不會吃這個的。」他說。

他顯然十分堅決,於是福爾貝斯太太避開了這個話題。

「可以。」她說,「但你不許吃餐後甜點。」

弟弟的解脫給了我勇氣。我把刀叉交叉放在盤子上,這是福爾貝斯太太教我們的用餐結束時的規矩,說道:

「我也不吃甜點。」

「也不許看電視。」她說。

「我們也不看電視。」我說。

福爾貝斯太太把餐巾放在桌上,我們三個都站起來禱告。接著她就打發我們回卧室,並警告說,在她吃完飯之前我們必須入睡。此外,我們所有的積分都清零,只有攢到二十分以上才能再次享用她烤制的奶油蛋糕、香草餡餅,以及可口的梅子餅乾,都是我們在餘下的人生中再也沒有吃到過的美味。

我們的爆發是遲早的事。整整一年,我們都在熱切期盼位於西西里島最南端的潘泰萊里亞島上這個自由的夏天。第一個月的確是自由自在的,那時父母還跟我們在一起。到現在,我還能像做夢一般回憶起那個布滿火山岩的炙熱平原,那永恆的大海,那棟用生石灰一直刷到台階的房子,在無風的夜晚,從窗口可以看到非洲燈塔上閃亮的叉形標記。我們跟著父親探索島嶼周圍沉睡的深海,發現過一串黃色的魚雷,從二戰以來就一直陷在那裡,我們還撈到一個古希臘的雙耳細頸瓶,將近一米高,上面掛著已經石化的花環,瓶底還殘留著古時候的毒酒,我們還在一個霧氣瀰漫的死水區游過泳,那裡的水密度極大,人幾乎可以在上面行走。但是對我們來說,最耀眼的奇蹟是富爾維婭·弗拉米內亞。她像一個快樂的主教,不管走到哪兒,身邊總是圍著一群睡眼惺忪的貓,讓她走不動道,但她說自己並不是因為愛它們而忍受這些,而是為了不讓自己被老鼠吃掉。晚上,當我們的父母在電視機前看成人節目時,富爾維婭·弗拉米內亞把我們帶回她家,距離我們家不到一百米,教我們辨認那些遙遠的聲音,比如歌聲、來自突尼西亞的狂風的陣陣呼嘯。她丈夫比她年輕得多,整個夏天都在島另一端的旅館幹活,每天只回家睡覺。奧雷斯特跟他父母住得稍遠一點兒。他總在晚上拎著剛剛捕獲的成串的魚和幾籃子龍蝦過來,掛在廚房,以便富爾維婭·弗拉米內亞的丈夫第二天拿到那些旅館去賣。然後他再次戴上潛水用的頂燈,帶著我們去抓山鼠。那些山鼠都像兔子那麼大,對廚房垃圾虎視眈眈。有時候我們回到家時父母已經睡了,而我們卻被院子里爭搶剩飯剩菜的山鼠們吵得睡不著覺。但是,甚至這種困擾也是我們的快樂夏日神奇的組成部分。

請一個德國家庭教師這樣的主意只有我父親才想得出來。他是一個自負多於天賦的加勒比作家。歐洲輝煌的餘燼讓他目眩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