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女

二十二年後,我與馬格里多·杜阿爾特重逢了。他突然出現在特拉斯提弗列 一條隱秘的小巷裡,生澀的西班牙語和那種老羅馬人的樂觀使我一時間沒認出他來。他頭髮稀疏花白,身上絲毫不見當年那個初到羅馬時舉止陰鬱、一身黑衣的安第斯知識分子的痕迹。但在談話的過程中,透過歲月的扭曲和欺騙,我一點一點找回了過去的他:神秘,難以捉摸,像石匠一樣頑強。在我們以前常去的一家酒吧里,喝完了一杯咖啡,我終於鼓足勇氣問出了一直在啃噬我內心的那個問題:

「聖女怎麼樣了?」

「還在那裡,」他回答說,「等待著。」

只有我和男高音歌唱家拉斐爾·里維羅·席爾瓦能夠理解這個答案有多麼沉重。我們對他的故事如此了解,以至於在很多年中我一直覺得,馬格里多·杜阿爾特就是那種等待作家慧眼識珠的角色,也是小說家一輩子苦苦尋找的那種主人公。而我一直沒有寫這個題材,是因為無法想像故事的結局。

他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春天來到羅馬,當時教皇庇護十二世 正飽受打嗝之苦,各路名醫庸醫都束手無策,連巫師也無能為力。那是馬格里多·杜阿爾特第一次離開哥倫比亞安第斯地區托利馬省那個地勢陡峭的村莊,而這一點從他睡覺的姿勢就能看出來。一天上午,他來到哥倫比亞駐羅馬領事館,隨身帶著一個拋光過的松木箱子,從形狀和大小來看,像是大提琴箱。他向領事講述了令人詫異的來訪原因,於是領事給他的同鄉,也就是男高音歌唱家拉斐爾·里維羅·席爾瓦打電話,請他幫忙在我們住的公寓里找一個房間。我們就這樣認識了。

馬格里多·杜阿爾特連小學都沒畢業,但他從事的職業離不開美麗的文字,通過如饑似渴地閱讀能接觸到的印刷品,他獲得了進一步的教育。十八歲時,在市政府做書記員的他娶了一個美麗的女孩。但是在生下第一個女兒之後沒多久,他妻子就去世了。這個女兒比母親更美麗,然而在七歲那年,因為一場高燒夭折了。不過,真正屬於馬格里多·杜阿爾特的故事在他來到羅馬之前六個月才開始。那時候,他的家鄉要建一座堤壩,他不得不為死去的家人遷墳。和該地區其他居民一樣,馬格里多把亡人的遺骨掘出來,準備安葬到新墓地去。他的妻子早已化為塵土,而在相鄰的墓穴中,夭折的小姑娘卻在十一年後依然容顏未改,開棺時甚至可以感覺到安葬時放入棺中的新鮮玫瑰的氣息。而最令人驚訝的是,她的身體完全沒有了重量。

這個奇蹟一傳十,十傳百,吸引來成百上千好奇的人,村子裡擠得水泄不通。毫無疑問,軀體經久不腐是聖女顯靈的明確徵兆。連教區主教都認為,這樣的奇蹟應該呈報梵蒂岡,聽聽教廷的意見。因此大家籌集了一筆錢,讓馬格里多·杜阿爾特來到羅馬,為一項已經不僅僅是他個人的,也不僅僅是他們村的,而是整個國家的事業去奮鬥。

在平靜的帕里奧利區的那棟公寓里,馬格里多·杜阿爾特一邊向我們講述他的故事,一邊取下掛鎖,打開那個精緻的箱子。就這樣,我和男高音歌唱家裡維羅·席爾瓦參與了這個奇蹟。她跟我們在世界上很多博物館裡看到的那些乾癟的木乃伊毫無相似之處。一個穿著婚紗的小女孩,在地下長眠多年之後依然沉睡不醒。她的皮膚光潔溫潤,睜開的雙眼十分清澈,這種感覺讓人無法承受:她彷彿正從死亡那一邊看著我們。頭冠上的緞子和假花在歲月的流逝中沒能像皮膚一樣保存完好,但當初放在她手中的玫瑰鮮活依舊。當我們把她的身體取出來時,松木箱子的重量確實沒有發生變化。

馬格里多·杜阿爾特在到達的第二天就開始四處奔走。起初,出於同情,外交人員還給予協助,無奈效率不高。之後他就靠著自己能想出來的招數克服梵蒂岡的重重障礙。他一直閉口不談自己的努力,但大家都知道他做了很多卻徒勞無功。他聯絡了所有能找到的宗教團體和人道組織,在這些地方人們聚精會神地聽他講述,卻並不表示驚奇。他們承諾儘快幫他運作,但這些承諾從未兌現。事實上,他來得不是時候。所有跟聖座有關的事宜都被擱置了,因為教皇的打嗝危機仍未解除,不但最高超的醫學手段束手無策,世界各地送來的巫術偏方也都毫無效果。

終於,七月份的時候教皇庇護十二世痊癒了,去了甘多爾福堡避暑。他一回來,馬格里多就帶著聖女去了每周一次的接見現場,希望能夠向他展示。教皇出現在內院,他所在的陽台很低,馬格里多不但能看到他修剪得十分精緻的指甲,而且幾乎能聞到他呼吸中的薰衣草味。但是,他並沒有像馬格里多期待的那樣,在來自世界各地的朝見者中走一圈,而只是用六種語言發表了一段同樣內容的演說,然後就結束了這次公開祈福。

在經歷了這麼多周折之後,馬格里多決定獨自面對這些事情。他向教廷國務院遞交了一封近六十頁的手寫信,沒有收到任何回覆。他已經預料到了,因為接受這封信的官員完全是在例行公事,幾乎懶得正眼看一下這個死去的女孩,經過的職員們看到聖女也沒有表現出任何興趣。其中一人告訴他,上一年他們收到的請求為不腐屍體加封聖號的信件有八百多封,來自世界各地。最後,馬格里多請求他驗證一下,聖女完全沒有重量,這位官員掂量了一下,卻不肯予以承認。

「這必須聽聽大家的意見。」他說。

在不多的空閑時間和夏日炎熱的周日,馬格里多總是待在房間里,廢寢忘食地閱讀任何在他看來有助於完成自己事業的書。每個月底,他自覺地在一個學生用的作業本上用首席書記員過分雕琢的書法事無巨細地列出所有開支,以便向家鄉的贊助者們提供嚴格而及時的賬目。到那年年底,他對羅馬迷宮般的大街小巷已經了如指掌,像是打出生就在這裡一樣。他能說幾句簡單的義大利語,辭彙量跟他的安第斯西班牙語一樣有限。但是關於封謚聖號的程序,他同最懂行的人知道得一樣多。但是,又過了很長時間,他才肯換下那一身喪服,脫掉馬甲,摘下法官一樣的帽子。在當年的羅馬,這身行頭只有一些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的秘密組織成員才會穿戴。每天早上,他很早就帶著裝聖女的箱子出門,有時候晚上很晚才回來,筋疲力盡,垂頭喪氣,但心裡總是存著一線希望,這希望使他第二天能鼓足勇氣再次出發。

「聖人們活在他們自己的時間裡。」他說。

我那時是第一次來到羅馬,在電影實驗中心學習,見證了他令人終生難忘的受難過程。我們租住的事實上是一套距博爾蓋塞別墅 只有幾步之遙的現代化公寓,女主人佔了兩間卧室,把其餘四個房間出租給外國學生。我們管她叫「美人兒瑪利亞」,她秋華正盛,很漂亮,但喜怒無常。她一貫忠實執行那條神聖的準則:每個人在自己房間里都是絕對的主人。事實上,操持日常生活的是她的大姐安東涅塔阿姨,她簡直是一位沒有翅膀的天使:每天工作很多個小時,到哪兒都帶著清潔桶和草編的笤帚,把公寓的大理石地板擦到亮得不可思議。她教我們吃會唱歌的小鳥,那是她丈夫巴爾托利諾抓回來的,當然,這是他們在戰爭期間養成的壞習慣。最後,當馬格里多的旅費不夠支付公寓租金的時候,巴爾托利諾把他帶回了自己家。

事實上,那套毫無章法的公寓並不適合馬格里多的性格氣質。每時每刻,公寓里都在發生新鮮事,包括清晨,那時博爾蓋塞別墅動物園裡的獅子會發出驚天動地的吼聲叫醒我們。男高音歌唱家裡維多·席爾瓦有一項特權,他每天的晨練並不會引起附近居民的不滿。他清晨六點起床,用冰水洗個葯浴,修剪一番他梅菲斯特 似的鬍子和眉毛,穿戴好蘇格蘭格子長袍和中國絲綢圍巾,噴上古龍水,這才全心全意地投入歌唱練習。即使冬日星辰還在天上閃爍,他也把房間的窗戶全部打開,先用愛情大詠嘆調逐漸升高的音符預熱嗓子,直到聲音毫無保留地釋放出來。他每天的期待是,當他從胸腔里發出「do」的時候,博爾蓋塞別墅的獅子用一聲地動山搖的咆哮與他遙相呼應。

「你真是聖馬可 再世,我的孩子!」安東涅塔發自內心地驚呼道,「只有他能和獅子對話。」

但有一天早上,出來呼應他的不是獅子。那天,我們的男高音以《奧賽羅》 著名悲劇《奧賽羅》改編的歌劇。">中深情的二重唱《夜深沉》開始。突然,從院子深處傳來一個優美的女高音與他相和。里維多·席爾瓦接了下去,兩個人唱完了整首曲子,周圍的住戶聽得如痴如醉,紛紛打開窗戶,讓那無可抵擋的愛的洪流凈化自己的家。當里維多·席爾瓦知道那位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黛絲德蒙娜 不是別人,正是偉大的歌唱家瑪利亞·卡尼利亞 時,差點兒昏厥過去。

在我的印象里,正是那個小插曲給了馬格里多·杜阿爾特動力來融入公寓的生活。從那時起,他跟大家一起坐在餐桌旁吃飯,而不像以前那樣躲在廚房。在餐桌上,安東涅塔阿姨幾乎每天都會用最拿手的燉小鳥犒勞他。飯後,為了使我們習慣義大利語發音,美人兒瑪利亞給我們讀當天的報紙,她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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