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的另一根肋骨

不知為什麼,他突然驚醒了。一股辛辣的氣息,像香堇菜,又像福爾馬林,結結實實地,自由自在地,從旁邊房間傳過來,和清晨花園裡剛剛綻放的花朵的香氣混成一體。他竭力想鎮靜下來,恢複在夢中突然失去的精力。天應該已經亮了,外面的菜園裡,小溪在菜蔬間流過,水聲潺潺。從打開的窗戶看出去,天色碧藍。他環顧了一下陰暗的房間,努力想為自己既突然又在意料之中的驚醒尋找一個答案。在他印象里,而且肉體上也確切感覺到,就在他睡著的時候,有人進來了。可是,房間里只有他一個人,房門從裡面鎖著,沒有任何被破壞的跡象。窗外的天空中,啟明星閃閃發亮。他靜了一會兒,彷彿要讓自己從被推到夢境表面的神經緊張里鬆弛下來,他閉著眼睛,臉朝上,開始重新尋找自己被打斷的寧靜心情。他喉部的血液彷彿一下子不再流動了,再往下,胸膛里心臟怦怦跳動,又重又快,彷彿他剛剛激烈奔跑回來。他在腦海里把剛過去的幾分鐘又想了一遍。也許是自己做了個奇怪的夢。也說不定是場噩夢。不。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沒有任何理由讓他從「那件事」里猛然驚醒。

他坐在一列火車上(這會兒我已經能夠想起來了),外面的風景(這夢我經常做)死氣沉沉,樹是人造的,假的,樹上該結果子的地方結的都是剃頭刀、剪子之類的理髮店裡用的家什(這麼一說我倒想起自己該收拾一下頭髮了)。這個夢他以前做過不止一次,但從來沒有使他如此驚心動魄。有棵樹後面站著他的兄弟,就是那天下午被埋葬的他的雙胞胎兄弟,正沖著他做鬼臉(這種事在現實生活中倒也發生過一兩次),讓他把火車停下來。發覺自己發出的信號沒起作用,他的兄弟開始在車廂後面追,直到氣喘吁吁地跌倒在地,滿嘴冒白沫。不錯,的確,這夢荒唐,一點兒道理都沒有,可這絕不是他被驚醒的原因。他又閉上了眼睛,血流像一隻捏緊的拳頭,還在一下一下地衝擊他的太陽穴。火車開進了一段荒涼的、景色乏味的不毛之地,他的左腿感到一陣疼痛,不由得把注意力從風景那兒收了回來。他看見(我真不該再穿這雙緊腳的鞋子)中間那個腳趾上長了個瘤子。彷彿做一件習以為常的事情一樣,他很自然地從口袋裡掏出一把螺絲刀,用它把瘤子的頭挖了出來,又小心翼翼地把它放進一個藍色的盒子里,(夢裡能看見顏色嗎?)然後他看見在傷疤那兒冒出了一段油膩膩的繩子頭兒,黃色的。他沒有絲毫不安,像是早就等著這段繩子出現一樣,慢慢地、仔細而精準地把它拉了出來。這是一段長繩子,長極了,是自己長出來的,既不難受也不疼。一秒鐘過後,他抬頭一看,車廂里已經空無一人,只有他兄弟待在另一個小包間里,穿著女人的衣服,站在鏡子面前,用一把剪刀努力想把自己的左眼挖出來。

其實,他一點兒也不喜歡那個夢,可是不知為什麼這夢會讓他血脈賁張,而前幾次他做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噩夢時,還是總能控制自己保持平靜的。他覺得自己雙手冰涼。那股香堇菜和福爾馬林的氣味又來了,而且變得越來越難聞,甚至有些刺鼻。他閉起雙眼,儘力克制呼吸的哨音,努力想找到一個無關緊要的主題,好讓自己再一次沉浸到幾分鐘前被打斷的夢境中去。比方說,他可以想想,再過三個小時,我得去趟殯儀館把費用結清。角落裡,一隻熬夜的蛐蛐振翅長鳴,房間里充滿它鋒利的鳴叫聲。他緊張的神經開始緩慢但卻有效地放鬆,他感覺肌肉也重新鬆弛了下來;彷彿躺在鬆軟而結實的床罩上,身體輕飄飄的,彷彿失去了重量,一種愜意的、懶洋洋的甜蜜感浸透全身,軀殼一點兒一點兒地失去了自身固有的物質感,不再是沉重的塵世的物質,而那明確著他的身份,不可混淆地將他精確定位於動物等級中的某個位置,並用複雜的構造支撐著一整套分工精細的系統和器官,將他推上理性動物的無上等級。此刻,眼皮也格外聽話,自然地搭在角膜上,雙臂和雙腿也自然而然地喪失了獨立性,慢慢混為一體;彷彿全身的機體都混成了一個巨大而完整的器官,而他——作為一個人——也將自己凡人的根須捨棄在一邊,扎進了更深也更結實的根須之中,扎進了某個具有決定性意義的完整的永久夢境之中。他聽見在世界的另一端,蛐蛐的叫聲一點兒一點兒弱下去,直到最後從他的感官里消失,他的感官已轉而向內,這使他對時間和空間有了一種全新的簡單概念,把這個物質的、肉體的、苦痛的,並且充滿著蟲子,充滿著香堇菜和福爾馬林難聞氣味的世界從眼前抹去。

他靜靜的,在暖洋洋的、渴望已久的寧靜氛圍的籠罩中,那種每日里假死的輕飄飄的感覺襲上心來。他沉浸在一種和藹的境界里,那是一個舒適而理想化的世界:彷彿是孩子們設計出來的,其中沒有代數方程式,沒有愛人的離別,也沒有地心引力。

他不知道自己在這包裹著夢境與現實的崇高境界度過了多長時間;但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就像喉嚨突然被人用刀子割斷了一樣。他從床上跳了起來,感覺到他那死去的雙胞胎兄弟就坐在他的床邊。

又一次像從前一樣,心臟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兒,使他猛地跳了起來。清晨的陽光、還在煩人鳴叫的蛐蛐、一台孤零零響著的跑調手風琴,外加從花園裡升騰而起的清新空氣,這一切都使他重回真實世界;但這一回,他總算明白了自己為什麼會驚醒。在似醒非醒的短短几分鐘里,還有(此刻我已經明白了),在他自以為做了個靜靜的、一點兒也不複雜、沒有任何思想的夢的整個晚上,他的心思被牢牢地拴在了一個影子上。這影子經久不散,經久不變;這影子我行我素,不管他的意志和思想怎樣不情願,還是強行闖入了他的思想。是的,幾乎是在他不知不覺之間,「那個」思想支配了他,充斥並且佔據了他的全部身心,不管他想著什麼別的事情,它都成為一個固定的背景,成為他思維活動的支撐和最後的脊樑,不分白天和夜晚。他對他那雙胞胎兄弟的屍體的印象已經牢牢地紮根在他生命的中心位置。而現在,人們把他兄弟放在那一塊小小的地盤裡,讓他的眼皮在雨中戰慄,他從心底感受到對這個兄弟的恐懼。

他從未想過這打擊會如此劇烈。從半開半閉的窗戶那兒又飄進了氣味,只是現在混雜著另一種潮濕的泥土味兒和地下的屍骨味兒,他的嗅覺懷著獸類般的巨大快樂幸災樂禍地迎上前去。許多個小時之前,他看見他兄弟像只受了重傷的狗一樣在被單下面扭來扭去,咬著牙齒髮出最後的號叫,嗓子眼兒里像是塞滿了鹽;又使勁兒用指甲撓著,想止住順著後背直升至腫瘤根部的疼痛。他無法忘記他兄弟如何像一隻垂死的動物那樣咬緊牙關,不願意接受面臨的現實,而那現實早已和他的身體緊緊拴在了一起,就像死亡本身一樣,冷酷而持久。他看見他兄弟怎樣度過了痛苦的垂死時刻。看見他如何撓著牆壁直到把指甲撓斷,想抓住從指縫間流逝的最後一線生機,他的手指流著血,而腫瘤卻像個無情的女人一樣,折磨著他。然後又看見他躺在一張凌亂不堪的床上,帶著一絲認命的倦意,渾身大汗,露出滿是泡沫的牙齒,向世界擲出可怕的、魔鬼般的微笑,死神已經開始沿著他的骨頭降臨,就像一條灰燼的河流。

此時,我想到了他肚子里早已不再疼痛的腫瘤。我想像它是圓圓的(這時他真有了生了腫瘤的感覺),腫腫脹脹的,像是肚子里裝了個太陽,又像是只黃色的蟲子,把它綿綿不斷的絲一直吐到腸子的盡頭,讓人受不了。(他感覺腸子里一陣攪動,像內急一樣。)興許我什麼時候也會長一個他那樣的腫瘤。開頭會是小小的,圓圓的,然而它會長大,長得枝枝杈杈的,在我的肚子里越長越大,像是懷了個孩子。當它打算活動活動的時候,我會感覺它像個夢遊的淘氣孩子在裡邊動來動去,它盲著雙眼,從我的腸子之間穿過(想到這裡,他用手捂住胃部,想止住劇烈的疼痛),向著暗處舉起渴望的雙手,尋找溫暖的子宮,那永遠也不可能找到的、親切宜居的子宮;與此同時,它那神奇動物般的一百隻腳互相糾纏著,變成了一條長長的黃色臍帶。是的。也許我(我的胃呀!)就像我那剛死去的兄弟一樣,在五臟六腑的最深處會長出一個腫瘤。花園裡先前散發的氣味此刻又飄了進來,而且愈加濃烈,更惹人討厭了,濃烈得令人作嘔。時光彷彿停在了清晨那一刻。啟明星彷彿被凍在了窗玻璃上,隔壁的房間還在不斷地散發著福爾馬林的氣味,頭一天晚上那兒一直停放著屍體。確實,它和花園裡的氣味一點兒都不一樣。比起各種各樣的花朵混在一起的氣味,它更使人痛苦,也更特別。這是一種你一旦接觸便總會聯想起屍體的氣味。這是階梯教室里甲醛留下的冷冰冰的、四處瀰漫的氣味。他想到了實驗室什麼的。想起了保存在純酒精里的內臟;想起了被做成標本的鳥。一隻兔子被注射福爾馬林,它的肉會變硬,會脫水,會失去柔軟的彈性,最後變成一隻不朽的、永生的兔子。福爾馬林。這氣味究竟是從哪兒來的呢?這是防止腐爛的唯一辦法。如果我們人類的靜脈里也有福爾馬林,我們也會像那些泡在純酒精里的解剖動物一樣吧。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