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娃在貓身體裡面

忽然,她感覺她的美貌崩塌了,那種令人痛苦的美貌曾像腫瘤,像癌症一樣折磨她的身體。她還記得青春期自己的身體所承受的那種傲人的重壓,而現在卻帶著屈服的疲憊和一隻頹廢動物的最後表情垮塌了——天知道垮塌在了什麼地方!她再也不可能繼續承受這種壓力了。必須把這種對她人格毫無用處的附庸隨便扔到一個什麼地方去,這種附加在她姓名之上的東西一旦被強調到如此地步,便成了多餘。是的,讓這美貌見鬼去吧,最好把它扔到一個拐角,扔到郊區隨便的一個角落,或是把它忘在一個二流餐廳的衣帽櫃里,就像忘掉一件再也不穿的舊棉衣一樣。她已倦於成為眾人關注的焦點,也不想再被男人們貪婪的目光包圍。每到夜晚,當失眠像一根根大頭針刺在她眼皮上的時候,她真想當一個普通的女人,一個毫無魅力的女人。在她房間的四壁之間,所有東西都對她心懷敵意。她的心中滿是絕望,只覺得在她的皮肉間、頭腦里,不眠之夜被拉得那樣長,一種發燒的感覺被推上髮根。就像是她的血管里鑽進了許多熱乎乎的小蟲子,天快亮的時候它們就會醒來,邁開不安分的腿,在她皮膚下面做撕裂人心的冒險,跑遍這片結著果實的土壤,也就是她軀體之美的寄宿之地。她所有驅除這些可怕生物的想法都是徒勞,無可奈何,那是她自身機體的一部分。它們早在她這個人的肉體存在之前就活生生地在那裡。它們來自她父親的心臟,是她父親在他絕望孤獨的夜晚痛苦地餵養了它們;又或許它們是通過從世界之初就聯繫著她和她母親的那根帶子灌進了她的血管。毫無疑問,這些小蟲子並非她身體里自發產生的。她知道一定另有源頭,她也知道,所有她這個姓氏的人都必須承受它們,在那難眠的長夜裡都要像她一樣忍受它們。她的祖先們臉上總帶著的那種無法用撫慰消除的憂傷,那痛苦的表情,也都是因為這些小蟲子作怪。她曾在她們暗淡的人生和舊相片里看到過那種目光。她們都是同一種痛苦的犧牲品。她還記得舊畫布上曾祖母那令人不安的面容,向這些小蟲子乞求一分鐘的休息,或者哪怕一秒鐘的安寧,可蟲子們在她的血管里不停地敲擊,毫不留情地把老人家變得越來越漂亮。不是的,這些小蟲子不是她的。它們是一代一代傳下來的,用它們細小的盔甲支撐著這個精華門第的全部名聲,真是精華到了痛苦的地步。這些小蟲子是從第一代生了一個漂亮女兒的母親肚子里開始出現的。可現在到了必須馬上叫停這種遺傳的時候了,總要有一個人出來叫停這種非自然的美貌,不讓它繼續流傳下去。只要這些蟲子還在幾百年如一日地每夜堅持勞作不息,這個家族的女人們照完鏡子後那種沾沾自喜的心情就毫無意義。這已經不是美貌,這是一種病態,必須打住,必須堅決徹底地終止它。

她還記得在那張布滿滾燙刺針的床上度過的無休無止的時光,在那漫漫長夜裡她總想讓時間快點兒過去,等天亮了,那些小蟲子就不會讓她痛苦難熬了。這樣的美貌有什麼用呢?夜復一夜,她沉浸在絕望之中,想著自己要是個相貌平平的女人或者哪怕是個男人該有多好;就是不要這種無用的德行!來自遙遠過去的小蟲子滋養著這種德行,把她拖進萬劫不復的死亡深淵。倒不如長成她那個取了個小狗名字的捷克斯洛伐克女友那樣,粗鄙一些,醜陋之極,興許還快活些。真是不如長得丑一點,至少可以像別的基督徒那樣睡個安穩覺。

她詛咒先人,她睡不著覺都怪他們。是他們經年不變、原模原樣地把這種美貌代代相傳,就彷彿是當媽的死了以後搖身一變,重新把自己植入女兒身上。又彷彿是把同一個頭顱——一樣的耳朵,一樣的鼻子,一樣的嘴巴,一樣煩人的聰明——傳給了所有的女人,而女人們毫無辦法,只有把這種美貌當成一種痛苦的遺產繼承下來。也正是在頭顱的傳承中,這種永生不朽的微生物一代一代越來越強,獲得了自己的個性與力量,最終變得不可戰勝,變成一種無法治癒的頑疾。等傳到她這一代,它們經歷了複雜的磨鍊,已經變得令人無法忍受,痛苦不堪……一點兒不錯,它們就像腫瘤,像癌症。

在這些輾轉難眠的時分,以她精細的敏感,她常會想起種種不愉快的事情。她想起了構建她情感世界的那些東西,這個情感世界宛如某種化學溶液,誕生了那些讓人絕望的微生物。每到那些夜晚,她兩眼睜得溜圓,充滿驚恐,黑暗籠罩她的雙鬢,像流淌的鉛液一樣沉重。在她的身旁,萬物都在沉睡,只有她在自己的角落裡,為了躲開夢魘,儘力回顧著兒時的記憶。

然而,每次這樣的回顧總是因某種由未知帶來的驚恐而結束,她的思緒繞遍家裡的大小角落之後,每每面臨恐懼。這時,掙扎就開始了,這是面對三大無情敵人的戰鬥。她無法擺脫頭腦里的恐懼——永遠也無法擺脫。她必須忍受這種卡在她嗓子眼兒里的恐懼。這一切都是因為她住在這棟古屋裡,一個人睡在這遠離塵世的角落。

她的思緒總是這樣漫遊在潮濕黑暗的小過道里,把舊照片上布滿蜘蛛網的塵土一點點抖落。塵土從上方飄落下來,從她祖祖輩輩腐朽的骨骸上飄落下來,令人不得安寧,心生恐懼。每次她都會想起那個「孩子」,想像著他夢遊一般,在院子里的青草之下,柑橘樹旁,嘴裡噙著一撮濕土。她彷彿看見他在黃土之下用指甲和牙齒挖掘,想逃離啃噬著他脊背的寒冷,尋覓通往院子的小小地道,人們正是順著這條地道把他和好多蝸牛埋在了一起。冬天裡,她常能聽見他在哭泣,那哭聲小小的,沾著泥,被雨水浸透。她能完完整整地想像出他的模樣,就像人們五年前把他丟進那個浸滿水的坑裡的模樣。她無法想像這個孩子已經腐爛了,恰恰相反,漂在那黏稠的水裡應當是件挺美妙的事情,就如同一場沒有去處的旅行。有時她又像是看見他還活著,活在驚恐之中,因為孤零零被埋在這樣一個陰冷的院子里而心生恐懼。她當初是反對把他埋在那裡、埋在那柑橘樹下的,離家太近了。她害怕他,她知道,在那些無法入睡的長夜裡,那個孩子什麼都猜得到,他會順著寬寬的走廊回來,請她去陪伴他,請她重新去保護他,告訴她蟲子正在啃食他的香堇菜的根。他也會回來請求她,就像他活著的時候一樣讓他睡在她的身旁。她一想到和這孩子已經陰陽相隔他還要回到自己身旁便怕得不行,一想到這孩子的一雙小手攥得緊緊的,為的是要焐熱手心裡的小冰塊,而自己卻要搶走它們,她就心生無名的恐懼。在看見那孩子變身為水泥塊,就像一尊恐懼的雕像躺在爛泥中之後,她一直在想,能不能讓人把他弄遠一點兒,免得自己夜間老想起他,可人們還是把他安頓在了那裡。他不受任何打擾,穿著破破爛爛的衣裳,用蚯蚓掘過的土滋養著自己的血液。而她卻不得不忍受著,看著他從深深的黑暗中回來,因為只要她睡不著覺,總是無可變更地想起那個「孩子」,而那孩子一定會從他那一小塊土壤中呼喊著她,讓她幫自己一把,從那荒唐的死亡中逃出來。

可現在,在這無時無空的新生活里,她平靜了許多。她知道,在她的世界之外,一切都還會按照從前的節奏運轉,她的房間還會沉浸在拂曉的晨曦中,她的東西,她的傢具,她那十三本心愛的書,還會在原來的地方。在她空空蕩蕩的床上,她身體的氣味佔據了她作為完完整整的女人的空間,而此刻,這氣味開始消散。可「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呢?她這樣一個美貌的女子,血液里充滿小蟲子,整夜整夜地受著恐懼的折磨,怎麼能一下子就擺脫無休無止的噩夢,擺脫失眠,在此刻進入一個新奇、陌生、再也沒有空間概念的世界呢?她想起來了。那天晚上——她穿越的那晚——天氣比平常要冷,她一個人待在家裡,忍受著失眠的折磨。沒有人打攪那一晚的靜寂,花園裡升騰起一股令人恐懼的氣息。汗水從她身體里冒出來,彷彿她血管里的血液在小蟲子的壓迫下流淌出來。她希望街上有人走過,有人發出喊叫聲,把那靜止的氣氛打破。她希望大自然中有什麼東西能動彈一下,希望地球能再一次圍繞太陽轉起來。但一切都是徒勞,就連那些鑽進她耳朵下、枕頭裡睡著的蠢男人也一個都沒有醒來。她也一動不動。牆壁散發出新鮮塗料的強烈氣味,這氣味濃濃的、重重的,她不是用鼻子聞到的,而是用胃感覺到的。桌子上,唯一的座鐘用它那象徵死亡的裝置打破著沉寂。「時間啊……時間……」想到死亡,她發出一聲嘆息。而在外面,在院子里,就在那棵柑橘樹下,那個「孩子」還在哭泣,哭聲又弱又小,來自另一個世界。

她向她信仰的一切神靈求助,為什麼每到此時天總也不亮?為什麼她不一下子死掉?她從來沒有想過擁有美貌會讓她付出如此代價。在那時——就像平常一樣——美貌甚至比恐懼還要使她難受,而在恐懼之下,那些小蟲子毫不留情地折磨著她。死亡就像一隻蜘蛛,瘋狂地啃噬著她,壓迫她的生命,想讓她屈服,可又總是在最後一刻逡巡不前。只要一想到自己孤零零一人被拋棄在這棟古老的房屋裡,她的雙手,這雙曾經被男人們滿懷著再明顯不過的動物衝動蠢蠢地緊握過的雙手,就動也動彈不得,因害怕而癱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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