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忍受

那噪音又響起來了。那是一種冰冷、鋒利、硬邦邦的噪音,他早就十分熟悉,只是此刻它變得尖利而傷人,彷彿一夜之間他已經無法適應它。

那噪音在他空空蕩蕩的頭顱里迴旋著,悶悶的,帶著刺。他的腦殼四壁之間就像建起了一座蜂房。聲音越來越大,一圈一圈,連綿不斷,從裡面敲擊、震動著他的椎骨,與他身體固有的節奏極不合拍,極不協調。作為一個實在的人,他的機體結構一定是出了什麼問題,一定有一樣什麼東西,「從前」運轉得挺正常,而現在卻像有一隻瘦骨嶙峋的手從裡面一下一下猛烈地、重重地敲擊著他的頭,讓他一生所有的痛苦感覺都湧上心頭。他有一種動物本能的衝動,想把拳頭捏緊,壓在因絕望痛苦而青筋暴起的太陽穴上。他真想用兩隻感覺靈敏的手掌找出那尖利如金剛石般的鑽透他的噪音。他想像著自己在燒得滾燙的腦袋中的一個個角落裡搜尋那噪音,臉上露出了家貓般的表情。差一點兒就要捉住它了,可是沒能成功。那噪音長著光滑的皮膚,幾乎無法捉住。可他下定決心,一定要用自己練就的嫻熟本領捉住它,並最終以發乎絕望的全部力氣將它久久地捏在手心。他絕不能讓它再跑進耳朵里去,他要讓它從自己的嘴巴里、從每一個毛孔里,或是從眼睛裡跑出去,哪怕雙眼在噪音跑過時凸起甚至瞎掉,他也要從那破碎的黑暗深處看著那噪音離開。他絕不允許它再在自己的頭顱內壁揉搓它那些碎玻璃或是冰凍的星星。那噪音確實如此:就像把一個小孩的頭往混凝土牆上無休無止地撞擊,又像大自然中一切堅硬物體猛烈撞擊的聲音。可是,只要能把它圈住,把它隔離開來,就可以不再受它的折磨。當然還要把那個變幻莫測的傢伙在它自己的影子里砍成碎片,抓住它,最終牢牢地捏緊它,用盡全身力氣把它摔到地面上,還要狠狠地踩它幾腳,直到它一動不動,直到這時,才可以喘著氣說,這個一直折磨著他、讓他發狂的噪音,現在終於被他殺死了,它現在躺在地面上,就像任何一件普通的東西一樣,死得透透的。

然而他實在沒辦法壓住自己的太陽穴。他的雙臂變得很短,這會兒就像是侏儒的手臂,又短又粗又胖。他努力想搖一搖頭。頭一搖,那又大又木的腦袋裡噪音響得更厲害了,腦袋隨著一股越發巨大的力量向下墜去。那噪音沉重而堅硬,如此沉重而堅硬,剛才倘若捉住並摧毀了它,他一定會有一種將一朵用鉛塊打成的花朵一瓣一瓣撕下來的感覺。

這種噪音他「從前」也聽到過,向來如此揮之不去。比方說在他第一次死去的那一天,他就聽到過。那是在面對一具屍體的時候,他明白了那其實是他自己的屍體。他看著自己的屍體,還摸了摸,感到自己無可觸摸,無體無形,根本就不存在。他真真實實是一具屍體,而且正正經經由自己年輕多病的軀體體驗著死神的來臨。整間屋子裡空氣都凝固了,就像是填滿了水泥,水泥塊里,各樣東西依然像在空氣中那樣排列著,他就在那裡,在這一整塊東西里,被小心翼翼地安放在一口僵硬卻又透明的水泥棺材裡。那一次,他的頭腦里也響著「那種噪音」。他的腳底板遙遠而冰涼,在棺材另一端,人們放了一個枕頭,因為那時棺材對他來說太大了,不得不做點兒調整,好讓屍體適應它新的也是最後的歸宿。人們給他裹上一襲白衣,又給他的頜骨繫上一塊手帕。他就穿著這樣一身壽衣,感覺挺美,死得挺美。

他躺在他的棺材裡,等著別人來埋,然而他清楚自己並沒有死。如果他想站起來的話,不用費多大勁就可以做到,至少在「精神上」可以做到。可那沒什麼意思,還是讓自己死在那裡最好,死於「死亡」,死亡就是他得的病。好久以前,醫生直截了當地對他媽媽說過:

「太太,您的孩子得了重病,他死了。當然了,」醫生又繼續說道,「我們會盡一切努力在他死後維持他的生命,我們會爭取通過一種複雜的營養自給系統讓他的機體功能繼續下去。唯一有變化的是他的運動功能,那些自主的運動。他的身軀還會繼續正常生長,由此我們便知道他還活著。簡單說吧,這是『一種活著的死亡』,貨真價實的死亡……」

這些話他都記得,只不過記得模模糊糊。也許他從來沒聽到過這些話,這都是他傷寒發燒的時候在腦子裡臆造出來的。那時他迷迷糊糊,神志不清。他讀過那些法老被塗上防腐香料的故事,發高燒時,他覺得自己成了那些故事的主人公。他的生命從那時起就開始有了某種空白。從那時起,他就無法區分也無法記住哪些事是他的妄想,哪些事是他生活中真實發生過的。所以,此刻他有點兒疑惑。也許醫生根本沒說過「活著的死亡」這種怪異的話,這不合邏輯,荒謬怪誕,一聽就自相矛盾。這使他在這一刻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死了,而且死了十八年。

他是七歲死的,那時他媽媽請人給他打了一口綠木棺材,小小的,給孩子用的。可是醫生髮話說,還是給他做一口大一些的吧,一口正常成年人大小的棺材。先前那口棺材太小,會妨礙他長大,他會變成一個畸形的死人或是一個古怪的活人,而一旦他停止生長人們便無法察覺他的病是不是正在好轉。母親聽從勸告,按成年人屍體的尺寸給他做了一口大棺材,為了使棺材正合適,又在他的腳那頭墊了三個枕頭。

不久,棺材裡的他開始長個子了,因此每年都要從離他最遠的枕頭裡抽出一點兒羊毛,好給他騰出長個子的地方。他的半輩子就這樣度過了。十八年的時光(今年他已經二十五歲了),他已經長到了他最終的正常高度。木匠和醫生在計算尺寸的時候出了點兒差錯,棺材做得長出了半米,他們以為他會和他那莽撞的大個子父親長得一樣高,可結果並非如此,他唯一從父親那裡繼承的是又濃又密的大鬍子。長出來的鬍子顏色發藍,密密的,母親還時不時為他修整一下,為的是讓他在棺材裡看起來體面一點兒。到了天熱的時候,這鬍子可真夠煩人的。

可是還有一樣東西比「那種噪音」更讓他擔心,就是那些老鼠。說實話,打小這世上就沒有什麼東西比老鼠更讓他擔心、更讓他害怕。可正是這些可惡的畜生被他腳邊點燃的那幾支蠟燭的氣味吸引而來。它們已經咬了他的衣裳,他知道要不了多久它們就會來咬他,把他的身體吃掉。有一天他甚至看見了它們:一共五隻,身子溜光,順著桌子腿爬上了棺材,啃咬著他。等到母親發現的時候,他將只剩一堆殘渣,一堆又硬又冷的骨骸。其實最使他驚恐的倒不完全是老鼠把自己吃掉,說到底,只剩骨骸他也能活下去,最折磨他的,是他與生俱來對這些小動物的恐懼。只要一想到這些毛乎乎的畜生在自己渾身上下跑來跑去,在自己皮膚的皺褶之間鑽進鑽出,還用冰涼的爪子在自己唇邊蹭上蹭下,他便會覺得毛骨悚然。其中一隻老鼠還爬上他的眼皮,想咬他的角膜,他看得見那畜生,大大的,醜陋之極,費盡氣力想鑽透他的視網膜。他覺得這一次真是死到臨頭,渾身上下一陣眩暈噁心。

他想起自己已經長大了,已經二十五歲了,這意味著他不會再長了。他的面容已經變得堅毅嚴肅,可是等他痊癒時,他卻無法向人談起他的童年,他沒有童年,他的童年是在死亡中度過的。

母親在他從童年向青春期過渡的這段時間操碎了心,她把棺材乃至整個房間收拾得乾乾淨淨,經常給花瓶換上鮮花,每天都會把窗戶打開透氣。在那段時間裡,每一次給兒子量完身高,看著皮尺她是多麼開心,她看見兒子又長高了幾厘米!看見兒子還活著,她心中有一種母性的滿足。她會盡量避免讓生人到家裡來,不管怎麼樣,居家的房屋裡常年有一具屍體總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而且怪怪的。她是一個忘掉自我的女人。但是很快她的樂觀就開始走下坡路,最近幾年,他常看見母親看那皮尺時面帶憂愁,她的孩子不再長高了!最近幾個月里,連一毫米都沒長。母親知道,現在再想在這個至親的亡者身上看到生命的跡象會越來越難,她擔心某天早晨兒子會「真的」死掉。也許正因如此,那一天,他看見母親小心翼翼地走近棺材,聞了聞他的身體。她陷入了悲觀主義的危機。她近來的照料已經有點兒漫不經心,甚至拿皮尺時也不再小心翼翼,他知道,自己不會再長個子了。

他知道自己現在是「真的」死了,他知道這點是因為他的機體正在安安靜靜地逝去。一切的變化都來得不合時宜。他那只有自己才能察覺的心跳此刻也從他的脈搏上消失了,他覺得自己很沉,正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召喚著,向著大地的本原墜落而去,彷彿重力正以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著他。他像一具真正的、無可置疑的死屍一樣沉重,但他覺得這樣其實更輕鬆,連維持死亡的呼吸都不用做了。

他用不著觸碰自己,在想像中逐一游遍了自己身體的每個部分。這邊,倚在一個硬邦邦的枕頭上,微微向左歪著的是他的腦袋。他想像著自己的嘴巴半張著,透進一絲涼氣,彷彿給嗓子眼兒里塞滿了冰雹。他就像一棵活了二十五年的樹被折斷了。他試著閉上嘴巴,系在他頜骨的手帕鬆開了,他無法把身子躺正一些,安頓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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