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看來,頭髮肯定遠比身體其他部位復活得少。

——托馬斯·德·阿奎那

(引自《復活的肉體之完整性》〈問題八十,第五章〉)

十二月的頭一個星期天,一隻額頭上長著一塊白斑的灰狗闖進市場狹窄的通道里,撞翻了賣炸肉的桌子,攪亂了印第安人的小攤和抓彩的帳篷,同時還咬傷了橫穿馬路的四個人。其中三個是黑奴。另一個是卡薩爾杜埃羅侯爵的獨生女兒西埃爾瓦·瑪麗亞·德·托多斯·洛斯·安赫萊斯。她是為慶祝她的十二歲生日,和一個黑白混血的女佣人出來買一串鈴鐺的。

早就吩咐過她們最遠不要走過梅卡德雷斯門。女佣人卻冒險地跑到赫塞馬尼郊區的弔橋前,因為她發現那座販賣黑奴的港口非常熱鬧,碼頭上還在拍賣一船幾內亞的奴隸。加迪塔納公司的黑奴船,人們已不安地等了一個星期,因為船上發生三批人莫名其妙死亡的事件。為了掩蓋這件事,屍體被拋進大海,但沒有栓石頭,波浪翻滾的海水把屍首浮上水面。天亮時,一具具水鼓鼓、呈紫紅色的怪模怪樣的屍體躺在了海灘上。由於擔心發生某種非洲傳染病,船隻被迫停泊在海灣外,直到查明死人事件是因為吃了不新鮮的冷餐肉中毒所致,才被准許駛入港口。

當那隻狗闖進市場時,倖存的黑奴已經賣光;但由於黑奴的健康狀況極差,價錢只好降低,黑奴販子便想用一件價值連城的寶貝補償所受的損失。那是一個身高約五尺的衣索比亞女俘,身上抹滿了蔗糖漿,而不真正的商品油,她的美貌卻那般迷人,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她的鼻樑很高。頭顱碩大,眼窩很深,牙齒完美無缺,伩表很像一名羅馬角鬥士。,黑奴販子沒有在圈監時給她打火印,也沒有宣布她的年齡和身體狀況,而僅僅按照她的姿色拍賣。省長不但沒有討價還價,而且立刻付現錢:相當於她的體重的黃金。

野狗在追貓和兀鷹爭奪棄在街頭的牲口肉時咬傷人的事,每天都會發生,尤其在商船隊途徑此地去參加波托貝洛交易會時貨物豐富、人群擁擠的情況下。如果同一天有四五個人被狗咬傷,誰也不會因此而失眠,更不用說西埃爾瓦·瑪麗亞受的傷了。傷口左腳踝上,輕得幾乎看不出來。所以女傭沒有驚慌,用檸檬水和硫磺給她治了一下,替她洗掉長裙上的血跡,除了她十二歲生日的歡樂,誰也沒有再想這件事。

女孩的母親、卡薩爾杜埃羅侯爵的沒有名分的妻子貝爾納達·卡夫列拉那天早晨吃了一種特別厲害的瀉藥:玫瑰糖水杯子里的七粒含銻藥片。她曾是一個所謂的櫃檯貴族階層的粗野的混血種女人;她誘姦男人,盜竊成性,放蕩不羈;她貪吃暴食的東西可以使一個兵營的人吃飽喝足。但是沒過幾年,由於濫吃發酵的蜜糖和巧克力糖塊,她就從社交界消失了。她那雙吉卜賽人的眼睛失去了光輝,她的智慧枯竭了,又是便血又是吐膽汁,從前那副美人魚般的身材像死了三天的人一樣浮腫起來,膚色焦黃,噔噔地直放臭屁,把大獵犬都給嚇壞了。她幾乎寸步不離卧室,即使在卧室里她也是赤身裸體,或者只穿一件嗶嘰長袍,裡頭什麼也不穿,這使她顯得比不穿什麼都更加裸露無遺。

當女佣人帶著西埃爾瓦·瑪麗亞回來的時候,她已經拉了七次稀。女佣人沒有告訴她孩子被狗咬傷的事。但是對她講了碼頭上買賣那個女奴的熱鬧情景。「她既像他們說的那麼漂亮,她就很可能是衣索比亞人。」貝爾納達說。不過,即使她是薩巴女王,她認為也不會有人用相當於她的體重的金子來買她。

「他們是說要用金比索吧。」貝爾納達說。「不,」女佣人糾正說,「要用跟黑奴的體重一樣重的金子。」

「一個五尺高的黑奴至少重一百二十磅。」貝爾納達說。「如果她不拉鑽石的話,沒有一個黑女人或白女人能值一百二十磅金子。」

在買賣奴隸方面,誰也比不上她精明。她知道,如果總督買下那個衣索比亞女人,那肯定不是為了讓她在他的廚房裡幹什麼省心省力的活兒。正這樣議論時,她聽見的慶祝生日的笛號聲和爆竹聲,緊接著又傳來關在籠里的大獵犬的狂吠聲。她立刻去了橙園,想看看那裡出了什麼事情。

卡薩爾杜埃羅的第二代侯爵、達里恩牧場主堂伊格納西奧·德·阿爾法羅·伊·杜埃尼亞斯躺在午睡的吊床上。吊床吊在橙園裡的兩棵橙樹之間。他也聽見的音樂聲。他像個死人,一副苦相,由於睡覺時被蝙蝠咬得流了許多血,面色蒼白得像百合。為了在家裡走動,他穿著一件貝督因人穿的那種帶帽的外衣,戴著一頂托雷多圓帽,那副樣子使他顯得更加孤苦伶仃了。一看見他那像上帝造她時那麼一些不掛的妻子,便搶先問她說:「這是什麼音樂?」

「不知道。」她說,「你知道嗎?」

侯爵也不知道。這樣問他妻子,他心裡肯定真的感到很不安了。他妻子回答他時話里不帶刺兒,她的病情也肯定好轉了。當爆竹聲又響起來時,他已經不安地回吊床從下了。「天哪!」他叫道,「這是怎麼回事呀!」

他的住宅和「神聖牧羊女」女精神病院為鄰。女精神病患者們聽見音樂和爆竹聲後大呼小叫,紛紛跑到面向橙園的平台上看熱鬧,每聽見一陣爆炸聲,便歡呼一陣。侯爵大怕問她們,哪裡在舉行慶祝活動。她們回簽了他的問題。那天是十二月七日,聖昂布羅西奧主教日,奴隸們為慶祝西埃爾瓦·瑪麗亞的生日在院子里奏樂和放鞭炮。侯爵恍然大悟,拍了拍腦門。「當然。」他說,「她幾周歲了?」

「十二。」貝爾納達說。

「才十二歲?」他說著,又躺在吊床上。「日子過得太慢了!」

直到那個世紀初,這所住宅一直是全城的驕傲。如今卻破敗了,變得陰暗了。由於一些挺大地方空空蕩蕩,許多東西改變了位置,使得整個住宅顯得好像在搬家。客廳里仍然保留著棋盤格式大理石地板和一些像蛛網一樣員著的帶玻璃墜兒的燈。一個個房間保持闐生氣,任何時候都涼爽宜人,因為用灰石砌成的牆特別厚,門窗多年關閉著,特別是因為有從各種縫隙噝噝吹進來的十二月的柔風。一切東西都布滿了臟乎乎的夜露和陰影。而老侯爵引為驕傲的權勢,如今只剩下那五隻守夜的大獵犬了。

為西埃爾瓦·瑪麗亞慶祝生日的那麼轟隆作響的黑奴院子,在老侯爵在世的年代曾是城中之城。繼承人接管後,當不公平的奴隸買賣和麵粉交易還存在時,那院子的盛況一如往常。那時貝爾納達坐鎮馬阿特斯榨糖作坊,幹練地經營買賣黑奴和麵粉的生意。現在一切榮耀已屬過去。貝爾納達被她那些無法滿足的惡習吞噬了,那個院子也只剩下兩座用苦棕櫚葉鋪頂的木房子。這個望族最後的光輝終於在那木房子里熄滅了。

多明加·德·阿德維恩托那個真正的黑女人直到臨死前都在用她的鐵腕兒管理著那個家。她是那兩個世界之間的紐帶。她身材高大、強壯,有一副稱得上是遠見卓識的聰慧頭腦。正是她帶大了西埃爾瓦·瑪麗亞。她成了天主教徒,但沒有放棄她的約魯瓦教信仰;她同時信奉兩種教,既沒有先後,也無需直轄市。她說,她的心靈處在健康的平靜狀態,因為在一咱教里缺少的東西,她在另一種教里可以找到。此外,她也是唯一有權力在侯爵和他妻子之間進行調解的人物,兩個人都很喜歡她。只要一發現奴隸因雞姦行為或在空房間里和不同的女人通姦而造成危害,她便用笤帚疙瘩把他們趕走。但是自從她死了以後,奴隸們便離開木房子,避開午間的熱氣,隨便躺在某個角落裡,偷偷地吃從蒸飯鍋里摸來的乾糧,或者在涼爽的走廊里玩響片或玩紙牌。在那個令人感到壓抑的院子里,誰也不自由,只有西埃爾瓦·瑪麗亞是自由的:只有她,只有在那裡,所以才在那裡祝賀她的生日,那是她真正的家,有真正的親人。

在那般喧鬧的音樂伴奏下,在自己家的和其他顯赫人家的奴隸全身心參與下,如果跳什麼沉悶的民間舞蹈是不可想像的。小女孩顯露出她的天性,比非洲出生的黑人跳得還優美、活潑、並且以不同於自己的聲音,用非洲的各種不同的語言唱歌,或者用鳥的聲音和獸類的聲音唱歌,這使黑奴們都大吃一驚。按照多明加·德·阿德維恩托定的規矩,幾個最年輕的女奴用煙黑給她進行面部化妝,把聖潔的項鏈給她戴在洗禮悍用過的披肩上,還要把她的長髮梳好。她那一頭長髮從沒剪過,如果不是每天都給她編成辮子,在脖子上繞許多圈兒的話,她連路也沒法走了。

她開始在兩股彼此相反的力量的交匯眯上開花生長。她像母親的地方很少,像父親的地方卻很多:身材瘦小,膽層得要命,膚色蒼白,眼睛透出一種陰鬱的藍色,光閃閃的長髮呈純銅色。她的舉止靜悄悄,彷彿是個無形的孩子。她的性情如些古怪,母親很擔心,便在她的手腕上栓了一個鈴鐺,免得她在黑糊糊的宅子里迷了路而無人知道。

過完生日兩天後,幾乎是沒有留神,女佣人把西才能爾瓦·瑪麗亞被狗咬傷的事告訴了貝爾納達。貝爾納達一邊在睡前第六次用香皂洗著熱水澡,一邊想著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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