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山窮水盡疑無路」-投閑京師

投閑京師

「生歸困讒,威脫權劫」,這是李鴻章從日本議和歸來後政治遭遇的真實寫照。

李鴻章曾說自己「少年科第,壯年戎馬,中年封疆,晚年洋務,一路扶搖」。但甲午戰爭卻使他從權力頂峰上滾落下來,奉旨入閣辦事。所謂入閣辦事,就是僅僅保留文華殿大學士頭銜,以全勛臣臉面。正像倫敦《特報》

所評論的那樣:「和議既定,入閣辦事,非尊之也;問之疾視中堂者,聲勢正復赫奕,藉此以奪其柄,所謂飛鳥盡而良弓藏也。」

①李鴻章在北京沒有房產,只得借住在賢良寺。位於東安門外冰盞衚衕的賢良寺,是由雍正時怡賢親王舍宅改建而成,建築宏壯,層甍雲構,地極幽敞,爐煙盡靜,閑院飛花,不僅環境優雅,而且近鄰禁城,封疆大吏入覲者,多在此下榻。李鴻章「終歲僦居賢良寺」,既不能預聞朝政,又時受政敵攻擊,他的門生故吏,也紛紛叛離。他為了保證自身安全和伺機東山再起,採取了「韜光養晦」的策略。

他很少外出訪親拜友,也不喜歡接待來訪客人,「因而門戶亦甚冷落」。從「坐鎮北洋,遙執朝政」,一變而被投閑置散,猶如從雲端跌落地表,他的心情怎麼能夠平靜呢?他感受到世態炎涼,憂讒畏譏,苦悶無聊。

李鴻章即使身處逆境,也仍然注意「養生之術」,保持在軍營中養成的生活習慣。每天6、7點鐘起床,少許吃些早點後,就開始批閱公文,辦理公務,公餘則隨意看書和練字。他常常翻閱《資治通鑒》和《莊子》,前者意在從歷代治亂興亡中取得借鑒,後者企圖從道家經典中追求「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的主觀精神境界,以期安時處順,逍遙自得,從失勢的苦悶中解脫出來。他曾從曾國藩學習書法,推崇東晉書法家王羲之妍美流便的書法,此間每天臨摹唐僧懷仁《集王書聖教序》碑帖,臨過之後,細看默思,力求神似。午間飯量頗大,無非山珍海味之類。飯後還要喝一碗稠粥,飲一杯清雞汁,過一會兒再飲一盅以人蔘、黃芩等藥物配製的鐵水,然後就脫去長衫,短衣負手,在廊下散步,除非遇到嚴寒冰雪,從不穿長衣。散步時從走廊的這一端走到那一端,往返數十次,並令一個僕人在一旁記數,當僕人大聲稟報「夠矣!」時,就掀簾而入,坐在皮椅上,再飲一盅鐵酒,閉目養神,一個僕人給他按摩兩腿,很久才慢慢睜開眼睛,對守候在一邊的幕僚和僕人說:「請諸君自便,予將就息矣,然且勿去。隨即上床午睡1、2小時。

當僕人通報「中堂已起」之後,幕僚連忙入室,同他說古道今。晚餐食量較少,飯後讓幕僚自便,「稍稍看書作信,隨即就寢」。這種生活規律,「凡曆數十百日,皆無一更變」。

當時在清朝統治層中疾視李鴻章的,主要是帝黨官僚,時翁同龢「當國,尤百計齕之」。翁、李矛盾,不僅涉及政見之爭,而且還含有私怨成分。

1862年翁氏哥哥翁同書在安徽巡撫任內被曾國藩上疏嚴劾,受到遠戍新疆的懲處,據說曾氏上疏,是由李鴻章立稿的,出語驚人,無懈可擊。翁同龢懷恨在心,他以帝師之尊而為樞府大員,藉機壓制李鴻章,因而李鴻章「怨之頗切」。翁氏雖然位尊權重,但卻一直未能入閣拜相。因當時無缺可補,他便產生了覬覦李鴻章缺位的想法。袁世凱投其所好,甘願為翁氏火中取栗。

袁世凱是個「小人」,起初追隨李鴻章往上爬,及至李鴻章失勢,就立即改① 蔡爾康、林樂知:《李鴻章歷聘歐美記》,第19頁。

換門庭,竭力攀援李鴻藻、翁同龢、榮祿等達官顯貴,以為進身之階。一天,袁世凱登門拜訪李鴻章,稍作寒暄之後,就開門見山他說:

中堂再造元勛,功高汗馬。而現在朝廷待遇,如此涼薄,以首輔空名,隨班朝請,跡同旅寄,殊未免過於不合。不如暫時告歸,養望林下,俟朝廷一旦有事,聞鼓鼙而思將帥,不能不倚重老臣。屆時羽檄征馳,安車就道,方足見老成聲價耳。

李鴻章越聽越生氣,未等袁世凱把話講完,就大聲喝止,痛加訓斥說:

慰廷,爾乃來為翁叔平作說客耶?他汲汲要想得協辦, 我開了缺,以次推升,騰出一個協辦,他即可安然頂補。你告訴他,教他休想!旁人要是開缺,他得了協辦,那是不干我事。他想補我的缺,萬萬不能!武侯言「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兩句話我也還配說。我一息尚存,決不無故告退,決不奏請開缺。臣子對君上,寧有何種計較?何為合與不合?此等巧語,休在我前賣弄,我不受爾愚也。

①袁世凱碰了釘子,「只得俯首謝過,諾諾而退」。

袁世凱走後,李鴻章還余怒未消,特向親信幕僚傾吐心聲:

袁世凱,爾不知耶?這真是小人!他巴結翁叔平,來為他作說客,說得夭花亂墜,要我乞休開缺,為叔平作成一個協辦大學士。我偏不告退,教他想死!我老師的「挺經」,正用得著,我是要傳他衣缽的。我決計與他挺著,看他們如何擺布?我當面訓斥他,免得再啰唣。我混了數十年,何事不曾經驗,乃受彼等捉弄耶?

翁同龢有意把李鴻章趕出北京,以便「作成一個協辦大學士」,但結果以失敗而告終。李鴻章所以未被」放歸田裡」,主觀上得益於曾國藩的「秘傳心法」——「挺經」,絕不奏請開缺休致;客觀上則憑藉於權勢者們的支持,慈禧、奕「眷念鴻章舊勞,始終欲保全之。」

②李鴻章雖被投閑置散,但每盱衡時勢,既為自己洋務事業的破產而撫膺嘆息,又因無法挽救清廷的危亡而憂心忡忡。他對自己「一生事業」進行了反思,似乎有意借鑒歷史經驗探尋出路。他曾經發出過這樣的慨嘆:「功計於預定而上不行,過出於難言而人不諒,此中苦況,將向何處宣說?」他環顧左右,終於選定吳永作為宣說的對象。吳永(字漁川,浙江吳興人)是曾國藩孫女婿,時在李幕,被李鴻章「以通家子弟相待」,「晨夕左右,幾逾一載」。李鴻章經常與吳永枯坐庭院,「隨意談論」。他說:

我辦了一輩子的事,練兵也,海軍也,都是紙糊的老虎,何嘗能實在放手辦理?不過勉強塗飾,虛有其表,不揭破猶可敷衍一時。如一間破屋,由濃糊匠東補西貼,居然成一凈室,雖明知為紙片糊濃,然究竟決不定裡面是何等材料,即有小小風雨,打成幾個窟窿,隨時補葺,亦可支吾對付。乃必欲爽手扯破,又未預備何種修葺材料,何種改造方式,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但裱糊匠又何術能負其責?

原來被引以為自豪的北洋梅陸軍,在甲午戰爭中一觸即潰的嚴酷現實,使李鴻章清醒地認識到自己所辦之事,「練兵也,海軍也,都是紙糊的老虎」,「虛有其表」,外強中乾。這種不幸結局,導源於「內外牽掣」,不能「放手辦理」。他形象地把清王朝比作「破屋」,自己比作「裱糊匠」,宣稱「裱糊匠」只會「修葺」而不能「改造」「破星」,及至「破屋」「真相破露,① 永:《庚子西狩叢談》,卷4,第114頁。

② 金夭羽:《安徽通志稿》,李鴻章傳。

不可收拾」,怎好不從「破星」本身尋找原因,反而歸咎於「裱糊匠」呢!

李鴻章對那些「遇事彈糾,放言高論」的「言官」,深惡痛絕,每當說及,即「以足頓地,若猶有餘怒者。」他認為「言官制度,最是壞事」,明朝之亡,就亡於言官。言官都是「少年新進」,不通世故,也「不考究事實得失,國家利害,但隨便尋個題目,信口開河,暢發一篇議論,藉此以出露頭角,而國家大事,已為之阻撓不少。」現在辦事,舉步維艱,動輒得咎,大臣本不敢輕言建樹,但責任所在,又不能坐以待斃,常常苦心孤詣,想出「一條線路,稍有幾分希望,千盤百折,甫將集事」,言官以為有機可乘,就群起而攻之。「朝廷以言路所在,又不能不示加容納,往往半途中梗,勢必至於一事不辦而後已。大臣皆安位取容,苟求無事,國家前途,寧復有進步之可冀?」

李鴻章抨擊「言官」並不是偶然的,他與其他同僚相比,被「言官」「彈糾」的最多、最厲害,有的甚至欲置之死地而後快。他認為自己所倡導的「和戎」與「變法」之所以難於奏效,「言官」的阻撓破壞是一個重要因素。「言官」問題,關鍵不在於個人,而在於制度。當然他全盤否定「言官制度」,意氣多於冷靜分析,不肯反躬自省,而一味委過於人。「言官」雖有「摭拾浮詞」、「肆口妄言」、「黨同伐異」、「受人請託」等等弊端,但也不乏深切時政從實直陳者,對糾正失謬頗有裨益。

李鴻章曾批評曾國藩晚年求退為無益之請,公開為戀棧苟安、爭權奪勢的思想行徑辯解。他說:「今人多諱言『熱中』二字,予獨不然。即予目前,便是非常熱中。仕則慕君,士人以身許國,上致下澤,事業經濟,皆非得君不可。予今不得於君,安能不熱中耶?」

①這表明李鴻章並不甘心久居散地,熱中於爭取清廷的信任,東山再起,重遊宦海。正如時人所說的:「李鴻章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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