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和他的主人 作者補記 關於這齣戲的身世

我寫作《雅克和他的主人》可能是一九七一年的事(說「可能」是因為我沒有記下任何日記),寫的時候隱約想像著,或許可以借個名字,找一家捷克的劇院來演這齣戲。我在一九八一年的《序曲》里就是這麼說的。但是為了必要的謹慎,當時我不能接著說這「隱約的想法」後來真的實現了,在一九七五年的十二月,也就是我離開捷克六個月之後,我的朋友瓦爾德·斯考姆(六十年代捷克電影新浪潮的要角之一)把他的名字借給這齣戲,在外省的一家劇院搬演。他的詭計避過了警察的耳目,直到一九八九年,這齣戲已經在全國各地巡迴,甚至也不時在布拉格演出。

一九七二年,一位年輕的法國劇場導演喬治·威爾萊來布拉格看我,把我的《雅克》帶回了巴黎,九年之後,也就是一九八一年,在巴黎的馬蒂蘭劇院,他把這齣戲搬上了舞台。同年,這個劇本的法文版收在伽里瑪出版社的「舞台檐幕」叢書中出版(一九九〇年改版時,我又徹底修改過一遍),附有弗朗索瓦·里卡爾寫的跋和我自己寫的引言《序曲——寫給一首變奏》。這篇引言是對於《宿命論者雅克和他的主人》的一個反思(對我來說,狄德羅的這本書是小說史上最偉大的作品之一),同時,這篇序文也是記錄一個捷克作家心靈狀態的文件,一個依然被俄羅斯的入侵震撼著心靈的捷克作家。「在俄羅斯黑夜無盡的幽暗裡……」當時,我不知道這個「無盡」再撐也撐不過八年。

我們作預測的時候,永遠都會猜錯。不過,也沒有什麼東西比這些錯誤更真實:人們對未來的想像,總是帶有他們當下歷史處境的存在本質。我們會把一九六八年俄羅斯入侵當作一場悲劇,那並不是因為當時的迫害有多麼殘酷,而是因為我們以為一切(一切,也就是連這個國家的本質也包括在內,以及這個國家的西方精神)都已經永遠失去了。顯而易見,一個陷在這般絕望之中的捷克作家,自然而然地要尋求慰藉,尋找支持,或是喘口氣,而他正是在狄德羅如此自由又不嚴肅的小說里,找到了這一切。(到了巴黎之後,我才知道,我對這部小說的激情在顯而易見的同時也很令人困惑:《宿命論者雅克和他的主人》竟然在它的祖國如此被低估,而它從中獲益良多的拉伯雷傳統也有相同的命運。)

這齣戲已經被翻譯成許多語言(有時根據捷克文,有時根據法文),經常在歐洲、美國(西蒙·凱羅在洛杉磯搬演此劇,蘇珊·桑塔格在波士頓),甚至在澳大利亞上演。我只看過幾場;其中,我特別喜歡薩格勒布(一九八〇年)和日內瓦(一九八二年)的那兩場。有一次,有個比利時的劇團做了一次晦暗不明又過度雕琢的演出,讓我明白了我的變奏原則可以遭受到何等的誤解。那些有寫作狂傾向的劇場導演(今天,哪個導演沒有這種傾向)會說:既然昆德拉可以從狄德羅的小說弄出一個變奏,難道我們就不能用他的變奏再作一個自由變奏嗎?胡言亂語真是莫此為甚了。

當我明白了劇場人士對待劇本有一種無法撼動的放肆從容,對於這齣戲,我對劇本讀者的期待也就多過劇院觀眾了。從此,我只授權給業餘愛好者的劇團(這齣戲在美國有數十個學生劇團演出過),或是貧窮的職業劇團。在財務拮据的情況下,我看到場面調度的單純得到保證。其實,在藝術里,沒有什麼比一個矯揉造作的低能兒手握大把金錢所造成的破壞更具災難性了。

一九八九年底,「俄羅斯黑夜無盡的幽暗」終結了,從此,《雅克和他的主人》在諸多捷克和斯洛伐克的劇院演出(光是布拉格一地,就有三個不同的演出版本)。他們對劇本的理解帶給我一場又一場的饗宴。他們的演出帶著何等的幽默,帶著何等令人感傷的幽默!(多年來,這齣戲在布拉迪斯拉發不斷演出,由我認識的兩位偉大喜劇演員拉西卡和薩丁斯基擔綱主演。)奇怪的是:這個直接受到法國文學啟迪的劇本,或許在我不知不覺的情況下,寫成了最有捷克味的劇本。

(最後附帶一提:最近,本劇於莫斯科演出。非常傑出,有人這麼告訴我。我又再一次想起《序曲》中的這一段:「俄羅斯黑夜無盡的幽暗」。而我也聽見雅克對著我說:「我親愛的主人,我們從來不知道我們要往哪兒去。」)

一九九八年八月,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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