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國人 於一九六八年佔領我的祖國,當時我寫的書全被查禁了,一時之間,我失去了所有合法的謀生渠道。那時候有很多人都想幫我。一天,有位導演跑來看我,問我要不要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改編成劇本,再以他的名義發表。
為此我重讀了《白痴》,也了解了一件事,那就是即便我餓死了,也無法改編這部小說。因為我厭惡書中的那個世界,一個由過度的作態與晦暗的深淵,再加上咄咄逼人的溫情所堆砌起來的世界。然而正是在彼時,一股對於《宿命論者雅克和他的主人》的莫名鄉愁卻由心底驀地升起。
「您不覺得狄德羅會比陀思妥耶夫斯基好些嗎?」
他不覺得。而我,我卻揮不去那古怪的念頭;為了儘可能與雅克和他的主人長相左右,我開始將他們想像成自己戲裡的人物。
為什麼會對陀思妥耶夫斯基有這般突如其來的強烈反感呢?
是身為捷克人,因為祖國被佔領而心靈受創所反射出來的仇俄情緒嗎?不是,因為我對契訶夫的喜愛不曾因此中斷。是對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美學價值有所懷疑嗎?也不是,因為這股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強烈反感,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這種感覺根本沒有絲毫的客觀性。
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所以讓人反感,是因為他書中的氛圍:在那個宇宙里,萬事萬物都化為情感;也就是說,在那兒,情感被提升至價值與真理的位階。
捷克被佔領之後的第三天,我驅車於布拉格和布傑約維采(加繆劇作《誤會》中的背景城市)之間。在路上、田野里、森林中,處處可見俄國步兵駐紮的軍營。車行片刻,有人將我攔下,三個大兵動手在車裡搜索。檢查完畢,方才下令的軍官用俄語問我:「卡喀,粗夫斯特夫耶帖斯?」意思是說:「您有何感想?」問句本身既不兇惡也無嘲諷之意,問話完全沒有惡意。軍官接著說:「這一切都是誤會。不過,問題總會解決的。您應該知道我們是愛捷克人民的。我們是愛你們的!」
原野的風光遭到坦克摧殘蹂躪,國族未來的數個世紀都受到牽連,捷克的國家領導人被逮捕、被劫持,而佔領軍的軍官卻向你發出愛的宣言。請不要誤會我的意思,佔領軍軍官並無意表達他對於俄國人入侵捷克的異議,他絕無此意。俄國人的說法和這位軍官如出一轍:他們的心理並非出自強暴者虐待式的快感,而是基於另一種原型——受創的愛:為什麼這些捷克人(我們如此深愛的這些捷克人)不想跟我們一塊兒過活,也不願意跟我們用同樣的方式生活呢?非得用坦克車來教導他們什麼是愛,真教人感到遺憾。
感性對人來說是不可或缺的,但是自從人們認為感性代表某種價值、某種真理的標杆、某種行為判準的那一刻起,感性就變得令人害怕了。最高尚的民族情感好整以暇,隨時準備為最極端的恐怖行徑辯護;人們懷抱滿腔抒情詩般的情感,卻以愛為聖名犯下卑劣的惡行。
感性取代了理性思維,成為非知性和排除異己的共同基礎;感性也成為如卡爾·古斯塔夫·榮格所說的「暴行的上層結構」。
情感躋身於價值之列,其崛起的源頭上溯極遠,或許可以直溯至基督教和猶太教分道揚鑣的時刻。「敬愛上帝,行汝所悅。」聖奧古斯丁如是說。這句名言寓意深遠:真理的判准從此由外部移轉到內部——存在於主觀的恣意專斷之中。愛的模糊感覺(「敬愛上帝」——基督教的命令)取代了法律的明確性(猶太教的命令),並且化身為朦朧失焦的道德標準。
基督教社會的歷史自成一個感性的千年學派:十字架上的耶穌讓我們學會了向苦難獻媚;洋溢著騎士精神的詩篇告訴人們什麼叫作愛;布爾喬亞的家族關係勾起我們對於家族的懷舊感傷;政治人物的蠱論滔滔成功地將權力欲「情感化」。正是這段漫長的歷史造就了情感所擁有的權力、豐富性及其美麗容貌。
不過,自文藝復興以來,西方的感性因為某種與其互補的精神而獲得平衡:這種精神就是理性與懷疑,遊戲以及人文事物的相對性。職是之故,西方文明得以進入全盛時期。
索爾仁尼琴於其著名的哈佛演說中,將西方危機之濫觴置於文藝復興時期。這樣的論點顯現了俄羅斯文明的殊異之處;事實上,俄羅斯的歷史之所以有別於西方,乃因文藝復興不曾出現在這個國家,而文藝復興的精神也未曾在此地應運而生。這正是為何在理性與感性之間,俄國人的心理所感受到的是另一種不同的關係,而俄羅斯靈魂(其深沉及粗暴)的神秘之處就存在這種關係里。
當俄羅斯沉重的無理性降臨我的祖國,我本能地感受到一股想要恣意呼吸現代西方精神的需要。而對我來說,似乎除了《宿命論者雅克和他的主人》之外,再也找不到如此滿溢著機智、幽默和想像的盛宴。
要是真得給自己下個定義的話,我會說自己是個享樂主義者,被錯置於一個極端政治化的世界。《好笑的愛》所敘述的就是這種情境,在我寫的所有小說里,我本人最鍾愛的正是此書,因為它反映了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時期。多麼奇怪的巧合啊:在俄國人入侵的前三天,我寫完這本書的最後一個短篇(我是在一九六〇年代陸陸續續完成這些短篇的)。
法文版《好笑的愛》於一九七〇年在法國出版,有人因此提到了啟蒙時代的傳統。由於被這樣的比擬所感動,我帶著近乎幼稚的熱切心情接著說,我喜愛十八世紀。老實說,我並沒有那麼喜歡十八世紀,我喜歡的是狄德羅。說得更實在些,我喜愛他的小說。若要再更精確的話,我愛的是《宿命論者雅克和他的主人》。我對狄德羅作品的看法當然是非常個人的,但是或許也不無道理:事實上,我們可以忽略作為劇作家的狄德羅,而且嚴格說來,即使不讀這位偉大百科全書作者的論文,我們仍然可以理解哲學的歷史。但我堅決認為,如果略過了《宿命論者雅克和他的主人》,我們就永遠無法理解小說的歷史,也永遠無法呈現其全貌。我甚至還要說,僅僅將這部作品置於狄德羅的個人作品中來檢視,而不是將之置於世界小說的脈絡,這樣對作品本身是不公平的:只有將這部作品與《堂吉訶德》或《湯姆·瓊斯》、《尤利西斯》或《費爾迪杜爾克》並列,才能讓人感受到它真正的偉大之處。
或許有人會反對我的說法,他們會說,《宿命論者雅克和他的主人》與狄德羅的其他成就相較起來,不過是部遊戲之作,況且這本小說還受到其雛形——勞倫斯·斯特恩的《項狄傳》——的極大影響。
常聽人說,小說已窮盡一切的可能性了。我的想法恰恰相反,在它四百年的歷史裡,小說漏失了諸多可能性:小說仍然留下許多我們不曾探索過的盛大場景、許多被我們遺忘的途徑、許多人們未曾理解的召喚。
勞倫斯·斯特恩的《項狄傳》正是一股遭人遺忘的重要推動力。小說的歷史對塞繆爾·理查遜的寫作模式所做的探索可說是淋漓盡致——在「書信體小說」的形式里,塞繆爾·理查遜發掘了小說藝術在心理層面的可能性。相對地,小說的歷史對於斯特恩的創作所蘊含的觀點,卻僅賦予極少的注意。
《項狄傳》是一部遊戲小說。斯特恩在小說主人翁的胎兒期和誕生的這段日子駐足良久,為的是要肆無忌憚,並且近乎一勞永逸地拋開主角生活的故事;斯特恩和讀者聊到天南地北,迷失在無窮無盡離題的話語里;斯特恩開始述說一段沒完沒了的插曲;斯特恩然後在小說的中間插入卷首的題獻和序言;諸如此類。
總之,斯特恩並不在行動的一致性——就小說的概念本身而言,我們自然而然地將之視為小說固有的原則——之上構築故事。小說作為一場充滿虛構人物的精彩遊戲,對斯特恩來說,是開拓形式的無限自由。
為了替勞倫斯·斯特恩辯護,一位美國的評論家寫道:「Tristram Shandy,although it is a edy,it is serious throughout.」(「雖然《項狄傳》是出喜劇,但這齣戲從頭到尾都很嚴肅。」)天哪,請告訴我,一出嚴肅的喜劇是什麼模樣,而不嚴肅的喜劇又是如何?這位評論家的話是空洞無義的,然而這句話卻毫無保留地泄漏了充斥於文學評論的一種心態——那種面對一切非嚴肅事物所產生的恐慌。
不過我還是非說不可:從來沒有哪一本稱得上小說的作品,會把這個世界當回事。「把這個世界當回事」又是什麼意思?這不正是說:信仰這個世界想要讓我們相信的。而從《堂吉訶德》到《尤利西斯》,小說一直在做的,正是對這個世界要我們相信的事情提出質疑。
或許有人會這麼說:小說可以一方面拒絕信仰這個世界要我們相信的事,同時卻又保有對於它本身信奉的真理之信仰;小說可以既不把世界當回事,卻又嚴肅地看待自己。
究竟「嚴肅看待一件事」是什麼意思?嚴肅就是信仰自己想讓別人相信的事情嗎?
事情不是這樣的,這不是《項狄傳》這本書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