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老人河

女人問他有沒有刀子,這時候他獃獃地站在旁邊,那身用褥套布做的衣服濕得水淋淋的;正是這身衣服招致槍擊,第二次還是機關槍掃射,這便是四天前離開堤壩以後在世上兩次遇見他人的遭遇;犯人聽這句問話產生了完全相同的感受,正像聽她在疾速行駛的小船里催促他最好快一些。現在,面對純屬道義的場面,他同樣感到無端的挑戰,找不到答案的窘困同樣令他惱火;他高聳在她身旁,急得透不過氣,張口結舌,這樣過了足足有一分鐘之後,他才覺察到她又在呼喊:「罐頭盒!船里的那個罐頭盒!」他不明白她幹嗎要罐頭盒,甚至既沒有感到驚訝又沒有在去之前先問問。他轉身就跑。他想這一回會踩到另一條魚蛇 ,跟剛才那條在緊迫情形下粗實身軀猛然一縮的蛇一樣,踩上了也不必驚慌,只需留神警惕些就是了,因此他沒有改變快跑的步伐,儘管他知道也許他快跑的腳會落在離那扁平的蛇頭一碼以內的地方。這時,小船的船頭已經給浪潮推到了斜坡之上,他看見另一條蛇正在從船尾爬進小船,當他彎下腰去拿那隻舀水的罐頭盒時,還看到又有什麼東西在游向土崗,他不知道那會是什麼——一個頭,一個頭面出現在一個V字形的細浪峰尖。他抓起那隻罐頭盒,完全出於盒旁有水的緣故,順手舀了一滿盒;他剛好轉過身,又看見那頭鹿,也許是另外一頭鹿;這即是說,他看見了一頭鹿——只是從旁瞟上一眼,一個淡淡的煙氣色的影子,從兩排柏樹之間晃了一下便消失了;他沒有停下腳步看個究竟,而是急速地奔回女人身邊,然後跪下來把一滿罐頭盒的水湊到她嘴唇,她一直喝,喝到說自己感覺好多了為止。

罐頭盒原先裝的是一品脫豆子或者番茄之類的東西,密封得好好的,後來用斧頭根敲了四下才給砸開的,金屬蓋子反卷過來,鋸齒般的邊緣鋒利得像刮鬍刀似的。她告訴他該怎麼做,於是他用蓋代替刀子,又解下一根鞋帶,用鋒利的錫蓋邊口把鞋帶割為兩段。後來,她想要熱水——「要是我能有點熱水就好了。」她以虛弱而安靜的聲音說道,沒有特別抱什麼希望;等他想起得有火柴的時候,才感到這同剛才她問有沒有刀子的情形完全一樣,她在縮水打皺的上衣口袋裡摸索著(上衣的一隻袖口的邊沿有個顏色較深的雙「V」形標誌,肩頭上有塊墨黑跡印,上面的軍齡斜條和師團徽記早就撕掉了,不過這些對他都毫無意義),掏出一盒火柴,這是用兩個彈殼套合而成的。於是,他把她往後挪,挪到離水邊更遠一些的地方,然後獨自去尋找能燃燒的乾柴;心想,這回會拾到另一條蛇,但他說他應當想到會是一萬條其他的蛇。這時,他明白了這不是先前的那頭鹿,因為他同時見到三頭鹿,雖然辨不清是雌是雄,五月里的鹿都是沒長角的,而且以前從未見過任何種類的鹿,除了在聖誕卡片上;後來,他又看見那隻兔子,淹死的嗎?總之是死了的,已經被鷹啄開,那隻鷹此刻就站在死兔身上——它那豎立的冠毛,堅硬、狠毒而又高傲的鼻子,貪婪霸食的黃眼睛——他朝它踢了一腳,它躲閃之後便展開寬闊的翅膀飛向天空。

他帶著乾柴火和死兔子回來的時候,嬰兒已經裹進了那件上衣里,放到了兩株柏樹的低枝丫之間,女人卻沒了蹤影;等犯人跪在泥地上,用嘴吹氣扶助那微弱的火苗的時候,女人才拖著虛弱的身子,緩慢地從水邊的方向回來。然後,水終於燒熱了,她竟然拿出了一方介乎麻袋布與絲綢之間的東西,這東西究竟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他永遠不會知道,也許她自己也是不到需要的時候永遠不會知道的,也許永遠也沒有哪個女人會弄明白,不過沒有哪個女人會感到有什麼值得奇怪的。他蹲在火邊,身上的濕衣服被火烤得水汽蒸騰;他懷著一種從未見過這等事的好奇心和興緻,觀看她替嬰兒洗澡,驚訝得簡直不敢相信,以致他竟站在那兒俯視著她和孩子,瞧著那什麼也不像的赤褐色的弱小生命,心想: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原來就是這傢伙狂暴地把我和我認識的所有人,把我和我不情願離開的一切事物割斷了聯繫,把我拋向我生來就害怕的自然環境,最後又把我抓到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地方,弄得我現在連自己在哪兒也不知道。

之後,他回到水邊把那舀水的罐頭盒重新灌滿水。這時,快到日落時分了(也許日頭已經下落了,若不是當時烏雲滿天),可是這一天是怎麼開始的,他完全記不起了;等他回到柏樹交織的濃蔭下燃著火堆的地方,儘管只離開了很短的時間,夜幕卻已完全降了下來,彷彿黑暗也要到這四分之一英畝的土墩上借宿棲身;這塊土地像是《創世記》里提到的諾亞方舟,這地方柏樹擁擠,陰暗潮濕,既充滿了生命又孤獨荒涼,這地方在什麼方向,離什麼東西、什麼地方有多遠,他全然不知道,就同不清楚今天是這個月的哪一天一樣,只知道這會兒隨著日落,夜幕正在延伸,開始遍布整個水域。他把那隻兔子割成幾塊來燉,火堆在黑暗中越燒越旺,周圍那些膽怯的野生小動物——有一次還來了一頭高大的鹿,溫和地把眼睛睜得幾乎有盤兒那麼大——眼睛被火光映得閃閃發亮,一會兒消失不見了,過一會兒又只露出閃亮的目光;經過了整整四天,才看見熱滾滾的帶有腥味的肉湯,他望著女人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著第一罐子熱湯,彷彿聽見自己的唾液吞得咕嘟作響。然後,他也喝了;他們還一同吃了用柳樹枝燒烤得焦黑的其他零碎部分,吃完後,天黑盡了。「你們最好去船里睡覺,」犯人說,「我們明天一早得動身。」他把小船的船頭推下陸地,讓小船平卧在水上;然後他用一根葡萄藤連上船纜繩把它延長,回到火堆邊後他將藤的另一端系在手腕,末了才躺下睡覺。他躺在泥土上,身下的泥土倒也結實,那是大地,不會動的;你要是摔倒在上面,說不定大地毋庸置疑的沉穩會折斷你的骨頭,但是她接納你的方式不是讓你空懸無著,不會包圍你,窒息你,讓你下沉,一直沉到底;在大地上干犁地的活兒有時會是很苦的,會弄得你筋疲力盡,厭煩透頂,日落後回去躺在小床上,你會咒罵她那些曠日持久、無法滿足的苛求,然而她絕不會粗暴地把你從熟悉的環境中抓走,使你成為奴隸,陷於無可奈何的境地,一連幾天都沒有放你返還的希望。我不知道自己現在何方,也不認為我知道要回去的地方的歸路,他想。可是至少有一條船停在那兒等候我,給我一個掉頭轉向的機會。

黎明時分,晨光熹微,他醒來了,天空淡黃,會是一個晴好天氣。火堆已經熄滅了,餘燼冷灰的另一側蜷曲著三條蛇,一動不動地平行卧在那兒,像是在突顯自己;在迅速開啟的天光里,別的一切也漸漸顯露身形了:大地,一會兒之前還是迷濛的一片,現在呈現出許多靜止不動的卷狀或圈狀的地貌;樹枝,一會兒之前還是模糊的一團團,現在變成了一條條蛇形的不動的花彩;這時,犯人站起身來,想到吃的東西,在動身之前得吃點暖和的食物。可是,他決定不這樣辦,這樣會浪費許多時間,因為小船里還剩有不少硬如石頭的食品,那是先前篷船里的女人扔給他的,何況(想到這個)要是去搜尋食物,無論動作多快,收穫多豐,他永遠不會弄到充足的食品,夠吃到他們要去的地方。於是他順著那根把他和船頭纜索連在一起的藤蔓,回到被低沉的像棉花絮一般濃密的大霧籠罩的水邊,回到那條小船,幸好霧障不算很高,小船尾部若隱若現,船頭差不多還貼著土墩。女人動彈一下醒了,問道:「咱們現在就打點準備出發嗎?」

「是呀,」犯人說,「你總不打算今天早上再生一個,對不對?」他上了船,把小船推離陸地,小船立即隱沒在霧裡。「把槳遞給我。」他沒有轉身,只是扭過頭來對她說。

「槳?」

他轉過頭來,「槳板,你正躺在上面的。」可是,她並沒有躺在槳上,就在這個時候,那個土墩,或者說是小島,繼續緩緩地隱沒進霧裡,而這片羊絨般的沒有重量難以觸摸的迷霧,已把小船當作珍貴的珠玉或易碎的精巧擺設藏了進去。犯人蹲在那兒急了,不只是垂頭喪氣,簡直是驚駭不已,氣得發狂,好比一個人剛躲開一個砸下來的保險柜,卻偏偏又被柜上的一塊重兩盎司的鎮紙擊中;這情景更讓他無法忍受,因為他這輩子還從未落到過連退避餘地都沒有的地步。這時,他毫不遲疑,抓住葡萄藤的一端便跳進水裡,消失在奮力的爬行中,等他再次浮出水面時還在不停地爬(他從來沒學會過游泳),猛撲猛打地朝著那快要看不清的土墩衝去,就像昨天見到的那頭鹿一樣;他在水裡上下翻騰一陣之後才掙扎著登上那泥濘的土墩;他躺在那兒,累得氣喘吁吁,手裡仍握住葡萄藤的一端。

他上岸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挑選一株他認為最合適的樹(有一會兒他知道自己已氣昏了頭,竟想用那隻舀水的罐頭盒的邊緣來鋸樹),然後在樹根部生起一堆火。之後,他去尋找食物。他花了整整六天時間去找,與此同時,那株樹終於燒斷倒了下來,他又在適當長度的另一端把樹榦燒斷,再想方設法,不斷沿著這截木頭的周邊用小火燒,燒成船槳的形狀,夜間也不停歇;夜裡,女人和嬰兒(在餵奶了,每當她準備解開那件褪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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