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野棕櫚

沒有誰迎接他倆——礦場管理員和他的妻子都沒來;這對夫婦年紀還不大,至少從面孔上看,不比夏洛特和威爾伯恩大,雖然顯得更為粗獷。他們彼此之間稱呼巴克和比爾,姓巴克納。「只是名字叫比利,」巴克納太太說,帶著刺耳的西部口音,「我出生在科羅拉多州(她把『拉』字的母音發得很重,像發『拿』),巴克出生在懷俄明州。」

「完全像個不規矩女人的名字,對不對?」夏洛特愉快地說。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說說而已,沒有冒犯的意思。我是指一個善良的不規矩女人,我就想做一個那樣的女人。」

巴克納太太瞧著她。(這場對話發生在巴克納和威爾伯恩在礦場用品供應處,從那兒領取毛毯、羊皮上衣、毛絨內衣和襪子的時候。)「你和他沒結婚,是嗎?」

「你怎麼會這樣想?」

「我不知道,總是能看出來唄。」

「對,我們沒結婚;希望你不介意,因為得同住一室。」

「我幹嗎要介意?我和巴克也曾有段時間沒結婚,可我們現在不也挺好嗎。」她的語氣不是得意揚揚,只是有些沾沾自喜。「我還把那放到一邊去了呢,連巴克也不知道在哪裡。那東西有與無沒什麼區別。巴克無所謂,可是女人保險點兒總沒壞處。」

「把啥放一邊去?」

「證書,合法結婚證書。」後來(這時她在做晚飯,威爾伯恩和巴克納還在礦場峽谷)她說,「叫他跟你完婚。」

「也許會的。」夏洛特說。

「由你叫他,這樣更好,尤其當你有了麻煩的時候。」

「你有麻煩了?」

「沒錯,一個月左右了。」

事實上,運礦石的火車——一輛沒頭沒尾的無聲排氣蒸汽機車,三節車廂,末尾帶一節守車式小卧室,裡面主要放個爐子——開到大雪阻塞的鐵軌盡頭時,周圍除了一個面容陰鬱、個子高大的波蘭人,看不見別的人。他穿件骯髒的羊皮外衣,陰鬱的面孔上一雙蒼白的眼睛,看上去近來沒有睡多少覺,他的臉沒有刮而且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洗過;他們見到這樣一個人顯然十分驚異,可這個波蘭人倒有一副粗野的傲氣,還帶有一點兒神經質;他不會講英語,嘴裡嘰嘰喳喳不停,雙手朝峽谷對壁指指畫畫,那兒可以看見六七間大都用鐵皮鐵板搭的房子,窗戶剛好齊著礦井水平巷道,幾間房緊緊擠在一塊兒。這道峽谷不寬,一道溝、一條槽而已,向上攀升,坡面陡斜。天然積成的雪被傾倒的礦渣弄髒了,使礦井的入口處和幾間房屋顯得很矮小;峽谷邊沿那一面則叢山疊嶂,高高聳入烏雲密布的天空,天空颳起撕散雲層的惡風。「到了春天,會很美麗的。」夏洛特說。

「最好是春天。」威爾伯恩說。

「會是的。可現在就是現在。咱們去什麼地方走走吧,我快要凍壞了。」

威爾伯恩又試著跟波蘭人講話。「經理,」他說,「在哪間房?」

「噢,老闆嗎,」波蘭人說。他又一次朝峽谷對壁揮手,儘管他個頭大,走起路來卻快得令人難以置信;夏洛特一舉步就往後仰,得趕緊站穩腳跟;地上積的雪深齊腳踝,波蘭人指了指她薄薄的便鞋,隨後用粗獷的雙手、女人般的溫和動作,把她上衣的兩邊翻領拉上來護住她的喉頭和面孔;那雙蒼白的眼睛,目光既兇狠、粗野又很溫柔,他推著她前進,拍拍她的後背,實際上是在她臂部猛擊了一巴掌,一邊說道:「抱,抱。 」

之後,他們才看見橫過峽谷的小道。嚴格說來,這也不是沒被雪封住或者有足跡踏過的小道,只是這兒的積雪沒那麼厚,可容一個人通過,路兩邊的雪可以擋掉一些風。「也許他住在礦場,周末才回家來。」夏洛特說。

「但是人家告訴我,他有妻子。他妻子幹什麼?」

「也許,這礦車也只是一個星期來一趟。」

「你還沒見到機械師。」

「我們也還沒見到他妻子呢。」她說。她發出一種厭惡的聲響。「那可說不上有趣。請原諒,威爾伯恩。」

「沒什麼。」

「原諒我,莽莽大山。原諒我,皚皚白雪。我覺得快要凍壞了。」

「她今天早上沒去那兒。」威爾伯恩說。礦場經理也沒有去。他們選了一間房子,不是隨意挑選的,也不是因為是最大的一間(並不是最大的),甚至不是因為門口掛了一隻溫度計(顯示的溫度是十四度),而是由於那恰好是他們走到的第一間;在他們一生中這是首次真切感受到寒冷,這寒冷在他們心靈上和記憶里的某個地方會留下不可磨滅、不會忘記的深刻印象,就像首次性交的經歷或者結果一個人性命的舉動。威爾伯恩在木門上敲了一下,手沒有感覺,沒等回應就把門推開,而且先把夏洛特推了進去;裡面是個單間屋,一男一女穿著同樣的毛絨襯衫和牛仔褲,腳上只穿了毛襪沒有穿鞋,他們坐在一塊木板的兩端,木板搭在一隻裝鐵釘的小桶上,上麵攤開著一副舊紙牌,兩人正在玩什麼遊戲,此時驚訝地抬起頭來望著他倆。

「你說是他送你到這兒來的?卡拉漢本人?」巴克納問。

「是的。」威爾伯恩說。他能聽見夏洛特和巴克納太太站在十英尺開外的取暖器旁邊交談(燒汽油的取暖器,恰巧這時他們把火熄掉了來重新加油,然後又用火柴點火,因為取暖器得晝夜燃燒;取暖器轟一聲著火,發出亮光,威爾伯恩一會兒就習慣了,只是聽到那著火的聲響時嚇了一跳)。「你們只帶了這些衣服?你們會凍壞的。巴克得帶你們去礦場供應處一趟。」——「是呀,」威爾伯恩說,「當然,還會有別的人送我來嗎?」

「你——噢——你沒帶來什麼東西?介紹信什麼的?」

「沒有,他說我不——」

「哦,我明白了。你們自己付的路費。鐵路車費。」

「不,是他付的。」

「噢,真該死。」巴克納說,把頭轉向他妻子,「你聽見了嗎,比爾?」

「什麼?」威爾伯恩問,「有什麼問題?」

「現在就別管了,」巴克納說。「我們去礦場用品供應處一趟,給你們卧具,還給更多保暖的衣服。他甚至沒有叫你買一件狍皮上衣,說了嗎?」

「沒有,」威爾伯恩說,「可是先讓我暖和暖和吧。」

「你在這兒永遠不會感到暖和,」巴克納說,「如果你坐在爐子邊取暖,等著暖和,你坐下就不想再動。你會挨餓,因為爐子燒光了油,你甚至都不想起身給爐膛加加油。你得弄清楚,心裡要明白,連在床上都有點兒冷;可你只管照料你的事去,過一陣子就習慣了,忘記了,甚至不會注意到自己對冷的感覺,因為你那時會把暖和是什麼感覺都給忘了。來吧,你先穿上我的外衣。」

「那你怎麼辦?」

「沒多遠,我穿了毛線衫,帶東西上山也會讓我們暖和些。」

礦場用品供應處也是一個單間的鐵皮房,裡邊冷極了,唯有一扇窗子透進寂靜的雪光。房裡一片死寂陰冷,整個兒像是塊花色肉凍,幾乎凝在一起無法通過,人體沒法動彈,說句公道話,要叫人在裡面呼吸、居住就更不合情理了。房間兩壁豎立著木板櫥架,除了下面幾層外其餘層面既陰暗又空空蕩蕩,彷彿這房間本身也成了計量器皿,不是測量有多冷而是有多腐朽(我們早該把「怪味兒」帶來,威爾伯恩心裡在想),裡面的溫度不可逆轉,掛一根收縮的小銀柱也只是做做樣子,一點沒有氣派。他們取下毛毯,羊皮外衣,各種毛絨衣物和長筒膠鞋;這些東西件件都如鐵似冰一般,十分僵硬;威爾伯恩把這些東西搬回小屋去時(他忘了這兒的緯度)吃力地呼吸著氧氣稀薄的空氣,感到肺里火辣辣的。

「這麼說你是位醫生。」巴克納說。

「我是醫生,」威爾伯恩說。他倆出了房間,巴克納又鎖上門。威爾伯恩望著峽谷另一壁,那兒了無生氣,礦井入口和旁邊傾倒的廢礦渣彷彿是塊塊疤痕。「這兒究竟有什麼問題?」

「我過會兒就會讓你看到的。你是一位醫生嗎?」

這時,威爾伯恩瞅著他。「我剛才告訴過你,我是。你這是什麼意思?」

「那麼,我猜你有東西來表明。學位證書吧,人們是怎麼叫的?」

威爾伯恩瞧著他。「你究竟想知道什麼?我是憑自己的本事向你負責呢還是向付我工薪的人負責?」

「工薪?」巴克納大笑,聲音刺耳,接著又止住笑聲。「看來這樣做是我弄錯了,我絕不想平白無故地跟你過不去。有人到我這地方來,聲稱他會騎馬,你給他一份工作想證實他真的會,這時我們叫他騎馬,他不會生氣。為了證實,我們甚至會向他提供一匹馬,只不過不會把我們最好的馬給他;假如我們只有一匹馬,而且是匹好馬,就不會用這匹馬來讓他試,於是我們只好詢問他。我現在做的就是這麼回事。」他瞧著威爾伯恩,冷靜而專註的目光來自一雙淡褐色的眼睛,那張瘦削的臉龐如同生牛肉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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