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老人河

正像那個矮胖犯人做證時說的,高個子犯人浮上水面的時候,手裡仍然抓住一截可以算是槳的短木頭。他緊緊地抓在手裡,倒不是本能地想著回到船里還有用得著它的時候,因為有陣子他相信再也逮不著小船或者抓到任何可以支撐自己的東西了,而是他根本沒有想到要把槳扔掉。事情來得太突然了。事前他沒有警覺到,只是開始感到急流有一股拽走他的拉力,看見小船開始在旋轉,他的同伴瞬間消失在上方,像是《以賽亞書》里說的從泛濫的河道「飛升」 那樣。這時他已掉進水裡,拚命抵制他還抓在手裡的那支槳要把他拖走的力量;每次他掙出水面去抓那旋轉的小船,卻見它一會兒在十英尺開外,一會兒又升到他頭的上方像要劈頭砸來;最後他終於抓住船尾,他的身軀拖在船後彷彿成了小船的舵板。於是,人和船,還有像根小旗杆豎在兩者之間的木槳,一齊從矮犯人的視線里消失了(矮犯人雖然也處於豎立的方位,同樣迅速地從高個子犯人眼前逝去),好像一個舞台場面霎時間全然銷聲匿跡,令人無法相信。

現在,他衝到了一片澤地,一處沼湖的狹窄地帶,大概自遠古地殼崩裂而產生了這塊地方以來,今天才有水流過。可是此刻,大水在滔滔涌去;他從船尾所在的波谷里似乎看見樹木和天空以令人暈眩的速度一晃而過,而樹木和天空俯視他夾在濁黃寒冷的波濤之間,驚駭倉皇。然而,周圍這一切卻是穩固在什麼東西上;他想到了這點,在絕望而又憤怒的瞬間記起了堅固的大地,經過祖祖輩輩勞動汗水的澆灌,早已牢實可靠,堅不可摧,此刻就在他腳下什麼地方,只是他的腳夠不著而已;就在這時,船尾又一次猛不防撞上他鼻樑,震得他頭暈目眩。當初令他握住木槳的本能,現在卻讓他把槳扔進船里,雙手一齊抓住船舷;正好這時候船一下子旋動,船身便繞開急流而行了。現在,兩隻手都空閑下來,他費力地掙扎到船尾,面朝下地俯伏其上,氣喘吁吁,臉上淌著血和水;這不是由於精疲力竭的緣故,而是驚恐之餘憤懣難消。

然而,他必須立即撐起身來,因為他相信漂行的速度比他實際走的要快得多(而且離開的距離也遠得多)。於是他從俯伏其中的一攤猩紅色的血里撐起身,渾身濕淋淋的,浸透的工裝沉甸甸地附著在手腳,一頭黑髮緊貼在腦殼上,血津津的水順著套衫流淌,他戰戰兢兢地舉起手臂,急急忙忙地在臉下半部抹了一把,定睛看了看,然後抓起槳開始努力往上游回劃。他根本沒想,還不知道他的夥伴此刻在哪裡,在已經經過或者可能經過了的樹叢之間的哪一棵樹上。他甚至不假思索,因為毫無疑問,夥伴一定在他的上游;而遭遇了剛才的經歷,「上游」一詞便意味著殘暴的力量和迅猛的速度;要說那是一條直線,可不是他的理智和理解力所能接受的概念,如同說一粒步槍子彈有塊棉田那樣寬大一樣,簡直荒唐極了。

船頭開始朝上游轉去,船身隨著一轉便過去了,比它蠻橫逞凶的瞬間還快,這會兒他才明白要掉轉船頭實在太容易了,就那麼一擺,船已划過一道弧形,穩實地橫在水流中,又開始做那種險惡的旋轉。他坐在船上,滿是血跡的臉上露出緊咬著的牙齒,兩條疲憊的胳膊連連揮動著作用不大的槳板劃破水面;這片顯得馴善的水面先前曾像蟒蛇那樣不住扭擺,如同鐵圈一般把他緊緊纏住,現在卻不對他構成阻力,如同在空氣里他可以如願以償地用力使勁,水面簡直就成了空氣似的;這條小船先前威脅著他,而且最後像頭騾馬尥蹶子似的猛然劇烈地撞上他的面孔,現在卻輕飄飄地浮在水面上,有如一把薊毛帚,像風向標的葉片一般隨風旋動;他拍擊水面的當兒,想起他的夥伴來了,在想像中看見他安然無事,一動不動地坐在樹上,從容不迫地等在那兒。他進而陷入沉思,無可奈何地憤慨這世間的事兒真是蠻橫無理,偏偏讓一個人安穩地待在一棵樹上,卻把另一個人打入那歇斯底里大發作的、無法駕馭的小船里;要說有任何理由的話,不過是兩人之間唯有他才會想方設法劃回去搭救他的夥伴。

船頭轉向下風的時候,小船又開始順著水流前進了,小船好像再次從靜止狀態躍入不可思議的快速之中;他琢磨他離開自己的夥伴所蹲的地方一定已有好幾英里遠了,而實際上,從他回到小船以後,他只不過兜了個大圈而已;現在小船即將撞上去的物體(一叢被漂浮的木頭和雜物堵塞的柏樹),正是剛才船尾撞擊他之前船身一傾而駛進的一叢柏樹。他不明白先前出過的事兒,因為他沒來得及抬頭望一眼船舷以上的地方;而這時候他的眼睛沒抬得更高一些,是因為他發現自己就要撞上去。他彷彿通過小船沒有知覺的船體感覺到了水流,一股迫不及待、興沖沖,惡習難改的任性的水流;他一直不停地在拍打那冷漠而又險惡的水面,自以為已經到了極限,這時候卻不知從什麼地方煥發出了某種貯藏到最後才用的力氣,他產生了最後一股耐力,雖然只限於調動肌肉和神經;他堅持揮槳拍打,直至撞上去的那一刻;完成最後的一段衝刺,純粹靠了絕望的反射作用才衝上去,就像一個在冰上劃虛了腳的人立即伸手去抓帽子或錢包;這時小船真的撞上了,再次把他摔倒在船底,直挺挺地伏面趴在那兒。

這一次,他沒有很快爬起來。他伏面趴在那兒,手腳略微伸展,神情幾乎平靜,像是在沮喪地沉思默想。他總得在某個時候爬起來,這一點他心裡明白,正像人生中遲早少不了要有爬起來的時候,而後又不得不重新躺下一陣子。他並不是完全沒了力氣,也不是特別喪失了希望,更不是懼怕爬起來。他只是彷彿覺得自己偶然陷入了一種境地,是時間和環境而不是他本人受到了催眠;他被一股不明去向的水流當作了玩具,在這樣一個天色不會暗淡下去的白晝;等到這股水流把他玩弄夠了,就會把他吐出來,讓他回到先前被暴烈地拽出來的那個相對安全的世界;在這段期間,他幹什麼或者不幹什麼都無關緊要。於是他面朝下趴著,這時候他不僅感覺到而且聽見了船下面徐徐有力的嘩嘩水流。就這樣又聽了一會兒之後,他抬起頭來;這次是用手掌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又看了看手上的血跡,才起身來蹲著,身子靠在船舷上,用拇指和食指尖捏了捏鼻孔,擤出一塊瘀血;正當他把指頭往屁股上揩擦的時候,從略微高出他視線的上方傳來了平靜的話音:「這可著實讓你費了一番周折。」在這之前,他既沒有必要也沒有時間把眼睛抬高,高得可以望出船舷,這時候他朝上一望,看見一個女人正坐在樹上瞧著他,離他不足十英尺遠。她坐在那棵樹的矮枝上,手裡抓著剛才使他擱淺的阻塞物,身穿一件印花布的輕便晨衣,一件陸軍下士的緊身短外套,戴頂寬邊遮陽帽,這樣的一個女人他是不屑去仔細打量的,他在吃驚之餘望過去的第一眼,已經足以看出她根根底底的生活和背景;如果他有姐妹的話,她可能被稱為他的姐妹;如果他不是還差點兒成年就進了勞教所,當時的年齡不是比那類一夫一妻、多子多女的夫婦還要小几歲,她也可能會是他的老婆。這個女人抱住樹榦坐在那兒,沒穿長襪的雙腳套在一雙男式的半筒皮靴里,沒有系鞋帶,懸在離水面不足一碼高的地方;她多半是什麼人的姐妹,而且十有八九(或者更應當肯定地說)就是某某人的妻子;不過關於這個,他進勞教所的時候年紀尚輕,他的女性經驗超不出一般的理論性了解,還不足以判定她究竟是誰。「我納悶了一陣子,還以為你不打算回來了呢。」

「回來?」

「在你頭一次之後,頭一次衝進這堆樹叢,爬進小船又往前劃之後。」他朝四周看了看,又用手輕輕觸摸了一下臉;這兒很有可能就是先前小船撞擊到他臉上的同一個地方。

「對呀,」他說,「我這不是回來了嘛。」

「你可不可以把船靠攏一些?蹲在這兒可真不好受,也許我最好——」他沒聽她講話,他剛發覺船槳不見了;這一次小船推他沖向前時他沒有把槳扔進船內而是扔出了船外。「就在那堆雜物上,」女人說,「你能找到的。來,接住這個。」那是一根葡萄藤蔓,原先是繞著樹生長的,洪水把藤蔓的根兒沖鬆了。這之前她用來把自己上半身纏了一圈,現在她把它解開,扔出去讓他接住。他抓住藤蔓的一端,把小船拉到那堆雜物旁邊,拾起他的槳;接著又把小船拉到她所在的樹枝下面,並且抓住樹枝,看著她開始行動;她顫巍巍地挪動身子,小心翼翼地走下——笨重的身子倒不令人痛苦,她那叫人看了難受的謹慎,那幾乎完全令人昏沉的窘態,絲毫沒有加深最先讓他大吃一驚的感覺,那一驚早已像輛靈柩車載走了他無法剋制的大夢;因為即使在服刑期間,他還是繼續(甚至還抱著當初造成他身陷囹圄的貪婪心情)沉溺在那些通過精心偷運、仔細檢查而進入勞教所的低級書刊,以及書刊里宣揚的不可能實現的天方夜譚。當他和他的夥伴登上那條小船的時候,誰能說他不曾夢想過攀緣絕壁去搭救海倫 ,或者潛入龍潭虎穴去救現實世界的嘉寶 ?他注視著她,除了竭力把小船穩住之外,沒有做更多的努力去幫助她;她從樹枝上緩緩移下身子——那整個身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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