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野棕櫚

住進芝加哥旅館的第二天清晨,威爾伯恩醒來,發現夏洛特已經穿戴好離去,拿了手提包,只留給他一張字條,筆跡粗放潦草,乍看上去像是男人的手筆,細看之下卻又十分女性化:中午回來,夏。在名字的縮寫「夏」字下面又加了幾個字:也許會更晚一些。可她在正午以前就回來了,他又在睡覺;她坐在床沿邊,把指頭插進他的頭髮,轉動他在枕上的頭,把他搖醒;她還敞著上衣,寬邊帽在額上只往後掀了些,目光沉靜,黃瞳仁十分澄明;他望見這眼神,心裡真服了女人異處安身的嫻熟本事。這並非節儉、理家之類,而是某種更遠更高超的品性:她們(所有女同胞)無論遇上什麼氣質的男伴,落在什麼樣的處境,都會本能地絕對無誤地找到契合點;無論充當寓言中的鄉村赤貧農婦,或是扮演豪華的百老匯歌劇圈內的妖艷女星,都會得心應手;她們絕不吝惜迄今積攢的錢財,絕不會考慮家裡能不能擺上優雅的玩意,甚至典當手上佩戴的珠玉也在所不惜,為的是玩一場人生遊戲;人生的安全保障也可以不顧,追求的只是當下境遇里必須維持的體面,甚至為了在玫瑰枝頭築起愛的小巢會去遵循一套規則,維繫某種模式;他想:讓他倆走到一起的是非法的愛情,他倆是命中注定非要違反世俗,違背上帝,做永不可救藥的人;這樣做不是為了讓非法愛情獲得浪漫性,不是為了他倆抱有什麼熾烈的信念;相反,是為了要去接受非法相愛對他倆構成的挑戰,因為他倆懷有一種不可抵禦的定要非法相愛並使之受人尊重的心愿,即使遇上了洛陶雷諾 那樣的花花公子也要保持體面,為了維護那一頭捲髮不惜乘交通車和吃殘羹剩飯(而且毫不動搖地相信自己能夠辦到,就像蠻有把握相信能夠成功地開辦一處能提供膳食和寄宿的場所)。她說:「我已經找到了。」

「找到了什麼?」

「一間公寓房,一個工作間,我也可以在那兒工作。」

「也可以?」她又一次搖他的頭,以她那不在意的魯莽方式,推搡得他感到有些疼痛;他又想到她身上有種不愛任何人、不愛任何事的東西,接著,他深沉地一震,像是掠過一道無聲的閃電,一道耀眼的白光產生了本能的推論,他分不清究竟是何種感受:呃,她一向是孤立的。她孤立,但不寂寞。她有一個父親,後來又有四個與父親完全一樣的兄弟,後來她又嫁了一個跟她四個兄弟一樣的男人;所以,她這輩子還壓根兒不曾擁有過一間自己的屋子,她這輩子一直在孤苦伶仃地度日,她甚至不知道擁有一個自己的房間的滋味,就像一個從未嘗過糕點的孩子,不懂得糕點是什麼東西。

「是呀,也可以。你是不是以為一千兩百美元夠維持一輩子?你生活在有罪的意識里,但不能帶著罪惡的意識活著。」

「我知道。我那樣想過,那是在我從電話里告訴你我有一千兩百美元那晚之前。不過,現在是在度蜜月,往後——」

「這個我也知道。」她又抓扯了一下他的頭髮,又一次弄得他疼痛,雖然這時他明白她是知道自己把人弄痛了的。「聽著,必須一直度蜜月,持續不斷,長久永遠,直到我們之中一人死去。不能有任何別的活法。不管是上天堂或是下地獄:等待你我的不會是平安寧靜的贖罪方式,直至善行,或忍耐,或羞恥,或懺悔降臨到我們頭上。」

「原來你相信的不是我,信任的不是我,而只是愛。」她直愣愣地瞧著他。「不僅不是我,也不是任何人。」

「說對了。是愛。人們都說兩人之間的愛已經死亡,這種說法是錯誤的,愛並沒有死亡。愛只是離開你,離你而去,如果你不好,你不配。愛不會死亡,死亡的是你自己。愛像是海洋,如果你差勁,如果你開始在海里散發臭味,海洋就會把你吐出去,死在別的什麼地方。人總是要死的,但是,我寧願死在海洋里而不被吐到一片死寂的海灘,被烈日晒干而留下一團莫名的污跡。就以此作為我的墓志銘吧。快起床,我對那人說了,咱們今天就搬進去住。」

一小時之內,他們帶上行李包便離開旅館,乘上一輛計程車走了。他們爬上三層樓梯,她手裡已經有了鑰匙,開了房門讓他先進去;他知道這時她不是在看房間而是在觀察他。「怎麼樣?」她問,「你喜不喜歡?」

這是一間長方形的大房間,北牆頭開了一堵天窗,很可能是先前某個已死或已破產的攝影師親手開闢的,也可能是先前租賃此屋的某個雕塑家或畫家;大房間還帶兩個小間,分別當廚房和浴室。她租了間開天窗的頂屋,他暗暗地對自己說,女人租房通常首先考慮的是盥洗室。卧室和廚房只是附帶關注一下。她選擇了一個容納愛的地方,而不是供我們容身的場所,她不只是從一個男人到另一個男人,她絕不是想以自己造的一個泥塑去換另一個——他挪動步子,接著又想,也許我並不是在擁抱她而只是依附她,因為我心裡還有保留,不知道這樣下去行不行,還不能相信這樣能行。「不錯。」他說,「很好,現在沒什麼能難倒咱們了。」

在往後的六天里,他從一家醫院到另一家醫院,會見(或者被人接見)住院醫生和醫院行政主管。每次見面的時間都很短,他沒有多說他干過些什麼,他能夠幹些什麼——沒提起他從一個有知名度的醫學院獲得的學位,曾在一家有名醫院實習過二十個月,但會見剛過三四分鐘往往就會出現意外。他明白這是怎麼回事,雖然他以不同的理由來寬慰自己(第五次會見之後,他走進一處陽光明媚的公園,坐在一條凳子上,周圍是遊民、園藝工、保姆和孩子):因為我沒有盡夠努力,沒有意識到努力的必要性,因為我完全接受了她有關愛的種種想法;我對愛抱有同樣的無限信賴,以為愛能夠供給衣食,就像密西西比州或路易斯安那州的鄉下人,經過一次周末野營佈道會便信奉宗教,以為它能使自己豐衣足食。他知道那不是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他實習的時間是二十個月而不是二十四個月,想著我讓數字搞糊塗了,想著更情願死在芳香的氣息里而不顧因離經叛道而失去的被拯救的機會。

他終於找到一份工作,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差事;那是在一個黑人租賃住宅區的一家慈善醫院的化驗室,接納的幾乎都是由警察送來的酗酒、槍傷或刀殺的受害者,他的工作是做常規的梅毒檢查。「你不需要使用顯微鏡或瓦色爾曼試紙,」當天晚上他告訴她,「你只需要足夠的光線看清他們屬於什麼種族就行。」這時她已在天窗下面的支架上鋪了兩塊木板,她把那稱作她的工作台,從廉價店買來一包顏色石膏,已經在上面漫不經心地花了一些時間,儘管她並不在意自己在幹什麼。此刻,她彎著腰在工作台的一張用過的紙上用鉛筆寫字,他瞧著她那柔軟卻遲鈍的手快速寫下幾個字體大個的數字。

「你一個月只能掙這個數,」她說,「而咱倆一個月的生活開銷要花這個數,每月得從銀行取這個數來填補差額。」這些數字冷冰冰的,不容置疑,鉛筆字跡呈現出一副傲然挑戰的神氣;同時還有其他開支,現在她要求他按時寄錢給他姐姐,不僅是每周的匯款,而且補齊那六個星期在新奧爾良花在午餐和臨時旅館上的同等數目的錢。末了,她在最後一個數字旁邊寫下一個日子,那是在九月上旬。「到了這一天,咱們就會一文不剩了。」

於是,他重複了一遍那天在公園條凳上想過的話:「不會有問題。我剛好要習慣過愛的日子,我從前壓根兒沒試過;你是知道的,我的生活至少落後了十年。我還在放任自流,但要不了多久我就會回到正軌的。」

「對。」她說。於是她一把捏起那紙扔到一旁後轉過身來。「可是,那並不重要,只不過是吃牛排或者啃漢堡包的差別而已。飢餓不在這兒——」她用手掌拍了他肚子一下。「那不過是讓你飢腸轆轆罷了。飢餓在這兒。」她點了一下他的胸口,「千萬別忘了這個。」

「我不會,現在不會。」

「可是,你也許會的。你從前曾在這兒鬧過飢腸轆轆,所以你害怕挨餓,因為你總是心有餘悸。你要是以前戀愛過,那天下午就不會上火車,對不對?」

「是的,」他說,「是,是。」

「所以,這不只是教你的頭腦記住飢餓不在肚子的問題,你的肚子,你的腸子,得自己相信是這麼回事。你的肚腸能相信嗎?」

「能。」他說。可她對這點還沒有把握,他想,因為三天之後他從醫院下班回來發現,她的工作台橫七豎八地擺滿了彎彎曲曲的鐵絲,一瓶瓶的清漆和膠水,木紙板,幾管顏料,還有一個鍋盆裡面浸泡了一團薄紙;過了兩個下午,那些東西卻變成了五花八門的小形體——鹿、狼狗、馬、男人、女人,手工精巧,形態各異,別出心裁卻又令人叫絕;又過了一個下午,他回家時發現她和她的那些人人馬馬都不見了。一小時後她回來了,她的一雙黃眼睛像貓眼在黑暗中閃亮,不是勝利的喜悅、得意揚揚,而是一副斷然自信的神情,手裡拿著一張十元的新鈔票。

「他統統買去了,」她說,點了一個大百貨商店的名字。「然後,他又讓我裝點一個櫥窗。我得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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