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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在黑暗裡躺在床上,像是比方才還冷,彷彿施里夫剛關掉的惟一的那隻電燈泡還真有點兒可憐巴巴、微弱的熱度似的,如今那鐵硬、不可穿透的黑暗,已與鬆弛下來、穿了件薄睡衣準備入睡的肉體上所蓋的鐵硬、冰一般的被毯渾成一體。接著黑暗像是有了呼吸,在流回來;而施里夫打開的那扇窗子,在外面雪花那非人間的微光的映襯下,也變得清晰可見了,此時,在黑暗的重壓下,血液涌動,流動,變得越來越溫暖了。「密西西比大學,」施里夫的聲音在昆丁右面的黑暗裡響起。「巴耶德 把四十英里的路走得都不顯長了(是四十英里,對不對?);從那驕傲、自命不凡、一學期鸚鵡學舌的蠻荒 里走出來。」

「是的,」昆丁說。「他們是學校創辦後第十屆畢業班的學生。」

「我還沒聽說過在密西西比有十個學生是同時一塊兒進學校的呢,」施里夫說。昆丁沒有回答。他躺在那裡看著窗戶的那個四方形,感到血液在他周身血管里、他的胳膊和腿腳里涌動。此刻,雖然他暖和過來了而且方才他坐在冰冷的房間里也僅僅是輕微、持續地顫抖,可是此刻他卻開始全身抽動,很劇烈,控制不住,到後來他都能聽到床晃動的聲音了,連施里夫都覺出來了,他用胳膊肘撐起自己(從聲音里聽得出來)看著昆丁,雖然昆丁自己一點沒覺得有什麼不對頭。他甚至覺得挺舒服的,躺在那裡以平靜的好奇心等待著下一次沒有預兆的強烈抽動的到來。「耶穌啊,你真有那麼冷嗎?」施里夫說。「你要我把兩件大衣都蓋在你身上嗎?」

「不要,」昆丁說。「我不冷。我沒事兒。我挺好的。」

「那你幹嘛要那樣呢?」

「我不知道。我也控制不了。我挺好的。」

「好吧。不過如果你要蓋大衣,告訴我好了。耶穌啊,要是我當初會知道得在這樣的天氣里呆上九個月,我當然也會不願意從南方出來的。很可能我怎麼也不會願意從南方出來,假若我能呆在那裡的話。等等。聽著。我不是想故作驚人,自作聰明。我僅僅是想儘可能弄明白,我也不知道怎樣把話說得更清楚些。因為那些事是我們那兒的人沒有碰到過的。或者我們沒準也遇到過,但都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而且隔著一大片水,因此現在再沒有什麼讓我們每天見到能提醒我們的了 。我們不是生活在被挫敗的老爺爺們與解放了的黑奴當中(我也許弄顛倒了,得到自由的是你們白人而黑人卻輸掉了?)也沒有餐廳桌子上嵌進了子彈諸如此類的事,一直提醒我們永遠也不要忘記。那是什麼?是空氣那種你在裡面生活與呼吸的東西,還是一種真空狀態,所充塞的極度憤怒、深仇大恨、驕傲、榮譽,沖著的與所以產生的都是五十年前發生與結束的事?一種由父親到兒子再由父親到兒子代代相傳的對謝爾曼將軍永不寬恕的天賦權利,是那樣的綿延不絕以至於你們孩子的孩子再生下孩子而你們別的什麼都不是而僅僅是馬納薩斯 一仗里皮克特 發起那次衝鋒中死去的一系列上校的後裔?」

「是葛底斯堡,」昆丁說。「你不會理解的。你得在那兒出生才行。」

「那樣我就會理解了嗎?」昆丁沒有回答。「那你理解嗎?」

「我不知道,」昆丁說。「是的,我當然是理解的。」他們在黑暗裡出氣吸氣。過了一會兒昆丁說:「我也不知道。」

「是的。你不知道。你甚至都不理解那位老小姐,那位羅沙阿姨。」

「是羅沙小姐,」昆丁說。

「好吧。你甚至都不知道她的事兒。只知道在最後她拒絕做一個鬼。知道幾乎五十年後她仍然不能因為他太平無事地埋在土裡而放過自己。甚至在五十年之後,她不僅能夠爬起來動身下鄉去了結她發現自己未曾完全了結的事,而且她還能找到人跟她一塊去,而且還闖進上鎖的房屋,因為本能或是什麼東西告訴她事情還未了結。你知道嗎?」

「不知道,」昆丁心平氣和地說。他能覺出塵土的味道。即使是此刻,帶雪味兒的新英格蘭空氣那凜冽、純潔的壓力正朝他臉上撲來,他仍能嘗到、覺察到那沒有一絲風兒的(或者不如說,有火爐氣息的)密西西比九月夜晚的塵土氣味。他甚至還能聞到輕便馬車裡坐在他身邊那個老太太的氣味,聞到帶霉味兒的散發出樟腦臭氣的頭巾甚至那在密不通風處放久的布傘,在那裡面(他也是直到他們抵達宅子時才發現的)她藏了一把短柄小斧與一隻手電筒。他能聞到那匹馬的氣味;他能聽到馬車輪碾在沒有分量的蓬起的塵土時所發出的枯燥的抱怨聲,他也似乎感覺到塵土本身遲緩、乾燥地飄經他出汗的肉體,正如他好像聽到乾涸土地的痛苦那單獨的一聲深沉嘆息朝不可估量的高高星空升去。此刻她說話了,是第一回自從他們離開傑弗生之後,自從她爬進馬車,以一種笨手笨腳、摸摸索索和顫顫巍巍的急切(他原來以為那是產生自恐怖,驚懼,後來才發現自己完全錯了)在他能扶她一把之前,接著老太太便坐在座位最靠外邊的地方,縮得小小的,包著那塊有霉味的頭巾,捏緊了那把傘,身子往前靠彷彿往前靠了她便能快些到達,能緊跟在馬兒後面立刻抵達而趕在他昆丁之前,趕在對她願望與需要的預見能報告大功告成之前。「現在,」她說。「我們來到那塊領地上了。他的土地上,他和埃倫的以及埃倫後裔的土地上。後來人們把土地從他們手裡拿走了,我明白的。可是土地仍然屬於他,屬於埃倫和她的後人。」可是昆丁已經知道那些事了。在她開口之前他對自己說過,「來了。又來了」而(就像在那座陰暗、悶熱的小房子里那個漫長、炎熱的下午一樣)在他看來似乎只要他停住馬車傾聽,他都可以聽到疾馳的馬蹄聲;在當前的任何時刻都可以看見那匹黑公馬和那個騎士在他們前面衝過大路繼續朝前狂奔——這騎士一度擁有他從任何一個視點放眼看去所有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那上面的每根小木棍每片樹葉牲口的每隻蹄子每個後跟,都提醒他(倘若他有片刻會忘掉的話)他是它們眼裡,也是他自己眼裡最大的活物;他去參加戰爭以便保住這一切可是輸掉了這場戰爭,他回到家裡發現他輸掉的還不僅僅是那場戰爭,雖然不是絕對的所有一切;他說過至少我保全了性命可是他沒有生命有的只是衰老、苟延殘喘、恐懼與嘲笑,驚駭和憤慨:留下的一切里仍然以未起變化的眼光仰望著他的是那個姑娘,他上次見到她時她還是個娃娃,她無疑在他經過根本沒察覺到她時從窗口或是門口看他的,她仰望上帝時用的興許就是這種眼光,因為她視線能及處所有的一切既屬於上帝也都屬於他。沒準他還會在小屋前停下要點兒水而她就會提上水桶來回走一英里,去泉水處為他打新鮮、涼爽的水,絕不會想到用一句「水桶空了」對付他,正如不會對上帝那樣說一樣;——這就是那個不是絕對的所有一切,因為至少還有點人氣兒。

此時昆丁又開始使勁呼吸,他方才在溫暖的床上安靜了一陣,此刻又用力把醉人、純潔、風雪所生的黑暗吸進肺去。她(科德菲爾德小姐)那時沒讓他進大門。她突然說「停下」;他覺出她的手在他的胳膊上輕輕拍了拍,於是他想,『哈,她害怕了。』他這時候能聽見她在喘氣,她發出的幾乎是一種缺乏自信然而又有鐵一般決心的哭泣聲:「我不知道該幹什麼。我不知道該幹什麼。」(『我可知道,』他當時想。『回鎮上去躺下睡覺。』)可是他沒把話說出來。他看著星光下那兩根巨大、半朽的門柱,門柱當中如今已沒有可以轉動的大門,心想那天邦和亨利到底是從什麼方向騎來的,不讓邦活著越過的又是什麼東西投下的影子;是某棵當時活著至今仍然活著長有和落下葉子的樹呢還是某棵如今已經不見,已經消失,多年前為了取暖、做飯而燒掉的樹,或者是不為什麼反正沒了的樹;或者是不是就是兩根門柱本身里的一根,他想著,希望亨利此刻出現在那裡,攔住科德菲爾德小姐讓他們轉身往回走,他告訴自己倘若亨利此時在那裡,那槍聲是不會被任何人聽見的。「她是要想法子攔住我呢,」科德菲爾德小姐嗚咽道。「我知道她是要的。沒準在離鎮子這麼遠的地方,半夜孤孤單單地在這裡,她甚至會讓那個黑男人——而你連手槍都沒帶一把。你帶沒帶?」

「是沒帶,您哪,」昆丁說。「她藏在家裡的是什麼呢?那會是什麼呢?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咱們還是回鎮上去吧,羅沙小姐。」

她根本沒有回答。她只是說,「那正是我一直想找到答案的」,她在座位上往前挪了挪,這時候打起哆嗦來了,她朝樹木成拱的車道看去,對著成了半朽空殼的房子的方位看去。「我馬上會把答案給找出的,」她嗚咽地說,懷著一種顯出驚奇神態的自我憐憫。她突然移動身子。「來吧,」她悄沒聲地說,開始爬下馬車。

「等等,」昆丁說。「咱們還是把車子趕到屋子跟前去吧。有半英里路呢。」

「不,不,」她悄聲說,吐出的是強烈的氣聲,裡面充滿了同一種奇怪、驚恐然而又是無法平息的決斷,彷彿非得去尋找答案不可的不是她,她僅僅是必須知道的某個人或某股勢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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