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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晚上是不會有深沉的呼吸聲的了。冰冷與空曠的四方院上面的這扇窗子會一直關著,院子對面那些窗子除了兩三扇之外,都已經是黑黑的了;很快午夜的鐘聲會響起,音調悅耳、寧靜,很輕也很清楚就像是這寒凜(雪已經停了)靜謐的空氣中玻璃脆裂的聲響。「於是老頭差黑鬼去把亨利叫來,」施里夫說。「亨利進來老頭說『他們不能結婚因為他是你哥哥』於是亨利說『你胡說』就這樣,如此迅速:沒有空隙,沒有間隔,這當中什麼也沒有就像你一摁開關房間就亮了起來。而老頭光是坐在那裡,甚至都沒有動也沒有揍他因此亨利沒有重複『你胡說』因為此刻他知道事情確實如此;他僅僅是說『那不是真的』,不是『我不相信這事』而是『那不是真的』因為此時說不定他又能看清老頭的臉了,不管他是惡魔或者不是那臉上顯示出一種悲傷與憐憫,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亨利,因為亨利確實是年輕而他(那老人)知道自己仍然有勇氣甚至也還有全部的狡黠呢——」

施里夫站在桌旁,重又面對著昆丁雖然此時沒有坐下。穿著那件套在浴袍外鈕扣沒對準的大衣他顯得個頭很大與沒有樣子,就像一隻皮毛蓬亂的熊,他瞪視著昆丁(這個南方人,他的血流得很快這樣才能涼下來,也更順暢以適應,沒準是,氣候的劇烈變化,沒準僅僅是流得更挨近表皮一些)昆丁聳起肩膀坐在他的椅子里,兩隻手插進口袋彷彿是想用胳膊摟住自己好暖和起來,在燈光底下顯得有點衰弱甚至是蒼白憔悴,玫瑰色的燈光此刻一點不給人以溫暖、舒適的感覺,他們兩人的呼吸在冰冷的房間里都成了淡淡白氣,房間里此刻不是只有他們兩人而是有四個人,呼氣的兩人如今不是兩個個體而像是各自都成了一對雙胞胎,年輕人的心和血(施里夫當時十九歲,比昆丁小几個月。他看上去就是十九歲的樣子;他是那樣一種人,他們的確實年齡你永遠也看不準因為他們看上去就是這個年齡這就讓你告訴自己,他或是她不可能是那樣的因為他或她看去跟那個年齡太一致了反倒不可能利用自己的外表:因此你怎麼也不敢死心塌地的相信他或她正是他們聲稱的那個年齡,要就是出於萬般無奈他們只好承認的年齡,要就是那年齡是別人告訴他們的)足夠強壯心氣也足夠高代表得了兩個人,兩千個人,所有的人。不是他們兩人在新英格蘭大學的一個起坐室里,而是一個人,六十年前在密西西比州的一間書房裡,那兒有冬青與檞寄生插在壁爐架上的花瓶里或是擠塞在牆上照片的後面,用以突出與渲染季節和時令的氣氛,也有一兩支裝飾著辦公桌上的那張照片,是張合影——母親和兩個孩子——那個兒子進來時父親就坐在辦公桌後面;他們——昆丁和施里夫——在想那位父親說完並在他所說的不再使人驚呆與意思開始變得清晰之前,那個兒子以後會記得他當時怎樣越過父親的頭頂朝窗子外面看去,看到妹妹和那位情郎在花園裡慢悠悠地散步,妹妹的頭低垂著是在傾聽,情郎的頭傾側在妹妹腦袋上方,與此同時兩個人慢慢地朝前走,以那種節奏,標誌、控制其快慢與長短的不是眼睛而是心的跳動,他們慢慢地消失在一蓬灌木或某個小樹叢的後面,樹上星星點點地開著些白花——素馨、綉線菊、忍冬,也沒準是數不清沒有香味、無法採摘的切洛基玫瑰 ——花名與開花的樣子施里夫說不定從未聽說過也沒見到過雖然那空氣先已吹遍他全身,空氣也開始變軟可以使那些花滋潤了——當然這是無關緊要的,因為那個花園當時也正值冬季因此不會有花也不會有葉,即使這以後是有人在那裡走過也被人見到過,由後來的事情判斷,那花園當時應該是在夜裡。不過這是無關緊要的因為事情已經發生了那麼久。至少對於他們(昆丁和施里夫)來說是無關緊要的,他們可以不動,肉體上是自由的,如同那位下令禁止做這做那的父親,那位拒絕聽從並與家裡脫離關係的兒子,那位默許順從的情郎,那位並未喪失配偶的愛人,而且也無須作令人厭煩的移動,從壁爐和花園(就算是花園吧)移到馬鞍上,已經在布滿冰凍轍印的路上嘚嘚策馬行進了,時間是那個十二月的深夜與聖誕節破曉時分,那是安寧與歡樂的日子,是冬青、良好祝願以及往壁爐里添放木柴的日子;在當地當時也不是他們兩人而是他們四人,騎著兩匹馬穿過鐵一般的黑夜,至於是什麼樣的臉,他們說自己是什麼名字又被人家怎麼稱呼,那也是無關緊要的,只要脈管里有血液在流動——血液,這不朽、短暫、新近停止流動的血液,它能保持榮譽不使其落入怠惰的無悔,高揚愛情使之超越脂肪和輕佻的羞澀。

「而邦當時並不知道此事,」施里夫說。「那老頭一動不動而這一回亨利不講『你胡說』了,他說『這不是真的』於是老頭說,『去問他好了。那就去問查爾斯吧』此時亨利知道這就是他父親一直有意想做的而這也是當他對父親說那是胡說八道時他自己想要做的,因為老頭說的不光是『他是你的哥哥』而是『他很久以來一直知道他是你的和你妹妹的哥哥』。可是邦原來並不知道。聽著,你不記得你父親當時是怎麼說的嗎,關於他——那老東西,那惡魔——怎麼一次都似乎不曾也起過懷疑,他另外那位太太在想辦法找到他,要追循他的蹤跡,他像是一次也沒有想過她這些年來一直在幹什麼,這段時間她是怎麼度過的,這三十年,打從那一天,當時他跟她結清賬目,也拿到收條,他當時是這樣想的,並且親眼見到單據給毀掉(他當時是這樣想的),給撕碎並扔到風裡去;從來也沒有對此起過疑,然而事實上她正是那樣的,追查出了他的蹤跡,很可能想這樣做也樂於這樣做,是嗎?因此那不是她告訴邦的。她不會這樣做,沒準是因為她知道他——那惡魔——會相信她會這樣做。或者說不定她沒有想好怎麼跟他說。沒準她就是從未想到一個跟自己關係如此密切的人,根本就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蛋蛋,可以卻得去向他說自己怎樣受過嘲弄吃足了苦頭。或者沒準是她早在他一點點小還不太懂話的意思時就已經一直在跟他嘮叨這事因此等到他大到能理解跟他說的那些事時她已經說了那麼多說得那麼激昂慷慨以致詞語對於她已經再也沒有什麼意義因為詞語本來不是非得對她有意義不可的,於是她發展到這樣一個地步:當她認為自己在說這件事時她卻默不作聲,而當她認為自己是默不作聲時她卻是充滿憎恨與憤怒,是睡不著和不能忘記過去。或者說不定是她當時還不想讓他知道。或者沒準她是在調教他等到那個時候、那一個時刻來臨,何時到來她無法預料不過她知道總有一天會來到因為它必然會來到,否則她就不得不像羅沙小姐所做的那樣,拒絕承認自己存活過——到那個時刻他會肩並肩(而不是面對面)地與他父親站在一起,在那個場合里其他的事將由命運、幸運或公道或是她稱呼的任何別的什麼來完成(事實上也確實是這樣,比她所能想像、希望甚至夢寐以求的都要做得好,而你父親說作為一個女人她說不定一點都不感到意外)——在親自調教他,親手培養他,給他梳洗,喂他吃東西,帶他上床,給他糖果、玩具和別的孩子的樂趣、消遣與需要,一切都親手按著劑量地餵給他,就像是讓他吃藥一樣:並非因為她必須這樣做,她有錢原是可以雇上十來個或是花錢讓成百個人來幫她做的,這筆鈔票是他(那惡魔)自願交出來,自願不要以軋平自己道德上的賬目:而是如同那個百萬富翁,此人可以有上百個馬夫和馴馬師然而他只有那樣的一匹馬,那樣的一個少女,那樣的一個時刻,只有那樣的一個瞬間的心力、肌肉和意志的一次較量,而他自己(那個百萬富翁)極有耐心地穿著工褲,流著汗,呆在廄房的污穢里,總之她親手培養他直到那一個時刻,此時她會說『他是你的父親。他把你和我撇在一邊,還不讓你用他的姓。現在去吧』於是坐下來讓上帝完成其他的事:用手槍或是刀子或是拷問台 :其結果是毀滅或是憂傷或是痛苦:讓上帝來下令射擊或是轉動輪盤。耶穌啊,你幾乎眼睛一閉就可以看見他:一個小男孩,早在他學了自己的名字或他住的城鎮的名字能記下或是會把兩個名字說出來之前,他就明白並期待著,隔不多久自己總會在玩耍的半當中被揪出,被舉起,被兩隻手緊緊捏住,這雙手因為愛而惡狠狠(至少傳到他身上的是這種感覺),頂在兩隻惡狠狠、僵硬的膝頭上,那張臉猛然向他撲來,以一種熾烈的凝定,這張臉他在能記事之前就主宰著口腹腸胃方面所有動物性的歡愉:他把這種穿插視為理所當然的事,無非是生存的另一種形態;那張臉充滿了狂怒與幾乎不能忍受的不寬恕幾乎就像發高燒(不是怨恨與失望:僅僅是想復仇的強烈意志)只不過是母愛的另一種表現形式——他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他當然還太小無力從這狂怒、憎恨和讓人摔跤的速度中梳理出任何有條理的頭緒出來;他不理解也不在乎:僅僅是好奇,為他自己創造出(沒有得到幫助因為誰會來幫他呢)他自己印象中的那個波多黎各或海地或是任何地方,他模模糊糊地明白自己來自那裡,就像正統的孩子們印象中的天堂、菜地 或是他們來自的什麼地方一樣,不同的是他的是異乎尋常的因為你是絕對不可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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