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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施里夫的那隻胳膊上並沒有雪,此刻,他的胳膊上根本就沒有衣袖:僅僅是那隻光滑的、長著丘比特般嫩肉的前臂和手再次伸到燈光下從他放煙具的空咖啡罐里取走只板煙斗,往裡塞煙絲並把它點燃。那麼說外面是零度了,昆丁想;很快施里夫就會抬起窗子,對著外面做深呼吸,捏緊拳頭,腰部以上赤裸,人卻在這鋼鐵般四方院 上方溫暖、玫瑰色的洞穴里。可是他還沒有這樣做呢,現在這個時刻,這個想法,已經晚了一個小時,煙斗熄滅了,翻轉了過來,變涼了,四周有一層薄薄的煙灰,是在桌子上施里夫交叉著的兩隻肉紅色、有金黃汗毛的胳臂的前面,此時施里夫透過他眼鏡上那兩片晦暗、反射出燈光的小月亮注視著昆丁。「那麼說他只不過是需要一個孫子,」他說。「那是他所追求的一切。耶穌呀,南方真不錯。對不對。它可比戲園子強,對不對。它比《本·赫》 精彩,對不對。難怪你們過上一陣就得跑出來,對不對啊。」

昆丁沒有回答。他安安靜靜地坐著,對著那張桌子,他的手放在打開的教科書的兩側,而那封信就放在書上:那張正方形的紙是攔腰對摺的,如今攤開著,四分之三張開著,這紙因為舊摺痕的槓桿作用一半翹起著,顯得沒有份量並且有一種古怪的飄浮感,它以這樣一個角度攤開著,使他即便沒有這份加出來的歪曲也根本不可能識讀與辨認。可是他像是在讀,或是儘可能像施里夫看到的那樣是在讀,他的臉稍稍低垂,心事重重,可以說很陰鬱。「他跟爺爺談過這事,」他說。「是在那一回,也就是建築師逃走,打算逃走,打算逃進河床窪地回新奧爾良或是他要去的哪個地方,而他——」(「那個惡魔,對不?」施里夫說。昆丁沒有回答他,沒有停下,他的聲音平平的,怪怪的,有點像在做夢但仍然隱隱帶著那種陰沉的困惑與強壓住的憤怒的陪音:因此施里夫,也很沉靜,戴著眼鏡除此以外身上什麼都沒有(桌子擋住了他腰以下的部位;任何人從房門進來都會以為他是一絲不掛的)活像是某個心態陰暗有點不正常的人用彩色生麵糰捏成的巴洛克風格麵人兒,這個施里夫注視著他,懷著多思與專註的好奇心。)「捎話給爺爺和另外幾個人並且讓他的獵犬和野黑鬼也去搜捕,兩天之後找到了那個建築師,還逼得他在河堤下的一個洞里藏身。那是第二個夏天的事,當時他們燒出了全部的磚,打好地基,鋸好、拾掇好大部分的大木料,而有一天那建築師再也受不了這種生活了也許他怕自己會餓死或是野黑鬼們(說不定也包括薩德本上校)哪天斷了糧會把他吃了,要不就是他想家了或者是他反正非走不可——」(「說不定他有個情人,」施里夫說。「說不定他就是想要女人了。你說過惡魔和那些黑鬼只有兩個黑娘們。」昆丁同樣沒有答理這句話;很可能他沒有聽見,他在用那種怪怪的、壓低的、沉靜的聲音說話,彷彿是對著他前面的桌子或是桌子上的書或是書上的那封信或是放在書兩側的他的手。)「——因此他走了。他像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消失了,就從二十一個人的當中。說不定就在薩德本把身子轉過去的時候,那些黑鬼是看見他走的只是覺得不值一提;他們是野人因此沒準弄不清楚薩德本自己究竟要做什麼,幹嘛一整天光了身子和他們一起泡在泥濘里。因此我尋思他們壓根兒就沒弄明白過建築師去那裡是幹什麼的,打算讓他幹什麼,他已經幹了什麼,能幹什麼,他又是何等樣人,因此說不定他們以為是薩德本遣走他的,叫他走開跳河尋死去,讓他滾蛋,死了拉倒,或者說不定僅僅就是讓他離開。於是他就走了,在光天化日之下跳起身來就走,穿著他的繡花背心,打著方特勒羅伊領結還戴了頂帽子,像是個浸禮會的眾議員,說不定帽子是捏在手裡的,他跑著進入沼澤地黑鬼們看他走出自己的視線接著便又干起活來而薩德本沒有見到這一幕,直到天黑也沒有想起他,也許是直到吃晚飯也沒有,這時黑鬼們跟他說了於是他宣布明天歇工因為他得出門去借幾條獵狗。倒不是他真的需要獵狗,要說尋找獵跡,他的黑鬼也是會的,不過沒準他尋思客人們,其他的人,不會喜歡用黑鬼搜捕,他們是用慣獵狗的。於是爺爺(他當時也很年輕)帶去幾瓶香檳,有幾個人則帶上威士忌,他們在太陽下山不久後開始去那裡集合,在他的房子那裡,房子連牆壁都還沒有,根本還算不得是什麼僅僅是往地里埋下去幾行磚,不過這沒有關係因為反正他們不睡覺,爺爺說,他們僅僅是帶了香檳、威士忌和薩德本最近打死的一頭鹿的一條腿,圍坐在篝火旁,半夜光景那個人牽了獵狗來了。接下去天也亮了,一開始獵狗遇到了一點麻煩 因為野黑鬼里有幾個僅僅為了消遣追循了大約一英里的獵跡。不過獵狗終於還是把獵跡理清了,當事情進行得順利時獵狗和黑鬼走在河床窪地里而大多數的人則沿著堤岸騎馬前進。可是爺爺和薩德本上校跟著狗和黑鬼們走因為薩德本生怕黑鬼們逮住建築師後他來不及控制他們。他和爺爺好多地方都得步行,遇到崎嶇的地段他們讓一個黑鬼牽著馬匹走直到他們能重新上馬。爺爺說那天天氣不錯嗅跡也是留得蠻清楚的,可是薩德本卻說要是建築師等到十月或是十一月再逃走,天氣就更加理想了。接下去他跟爺爺說了些他自己的事兒。

「他的問題出在過於天真上。突然之間他發現,不是發現他想幹什麼而是他不得不去干,非得去干不可,不管他想還是不想,因為如果他不幹這事他知道在往後的日子裡他絕對無法容忍自己,絕對無法面對所有那些男人和女人為了讓他存在自己死去以便在他心中留下的東西,這些東西可以讓他挺過去,也無法面對所有的死者他們等著看他是不是會把事情辦好,會把事情處理好,因而能坦然面對不僅僅是早年間死去的人而且也包括他死去之後沿著他所走的路前進的活人。而且在他明白他的目標是什麼的那個時刻,他發現這是世界上他最最不具備條件去做的一件事,因為他以前不僅僅不知道他得去做這件事,他甚至都不曉得世界上有這麼一件事要做,需要完成,而這時他都快十四歲了。因為他是出生在西弗吉尼亞的,在山區里那兒 ——」(「不可能在西弗吉尼亞州,」施里夫說。「——什麼?」昆丁說。「不可能在西弗吉尼亞州,」施里夫說。「因為一八三三年他在密西西比州時是二十五歲,這麼說他出生於一八〇八年。一八〇八年還根本沒有西弗吉尼亞州呢因為——」「行了,」昆丁說。「——西弗吉尼亞州還沒有被批准——」「行了行了,」昆丁說。「——加入聯邦一直要到——」「行了行了行了,」昆丁說。)「——山區那兒,他認識的不多的幾戶人家住在擠滿孩子的圓木小屋裡,他自己就出生在這樣的小屋裡——男人和小青年出去打獵或是躺在爐火前的地板上,而婦女與大姑娘就在他們身上跨過來跨過去好到火跟前去煮吃的,那裡惟一的有色人種是印第安人,而你僅僅是透過來複槍的準星俯視他們的,在那兒他甚至從來沒有聽說過,沒有想像過,一塊地方,一片土地,是被清清楚楚地劃分開,確確實實是被人擁有的,擁有的那些人啥事不幹除了騎著駿馬在上頭走來走去或是穿著講究的衣服坐在大房子的游廊上,與此同時,別的人為他們幹活;他當時連想像都沒有想像過會有這樣的生活方式或是願意過這樣的生活方式,或是世界上真的有你想得出的一切物品,而擁有物品的人不僅僅可以鄙視那些不擁有的人,而且這種鄙視還受到支持,不僅僅被同樣擁有物品的人而且也被那些不擁有物品而且知道自己永遠也不會擁有的因而受到鄙視的人。因為在他原先生活的地方土地屬於每一個人與所有人的,因此誰若是花力氣圈出一塊地而且說『這是我的』那麼這個人準是瘋了;至於物品,別人擁有的不會多過你所擁有的因為每個人所擁有的也無非是他有足夠的體力與精神去取得與保持的那些,只有瘋子才會費這個事兒去取得甚至想能擁有比他吃得掉或是可以用來換火藥與威士忌的更多的東西。因此他連知都不知道有這麼一個地方全都被劃分得清清楚楚、確定無疑與一絲不苟,住在這上面的人地位也都劃分得清清楚楚、確定無疑與一絲不苟,取決於他們的皮膚恰好是什麼顏色與資產恰好有多少,那裡有為數不多的一些人不僅對別人有生殺予奪的而且還有交換與出賣的權力,他們能讓活人替他們完成各種永無窮盡、單調重複的私人事務,例如從酒瓶里斟威士忌(這裡倒也一樣愛喝威士忌),把杯子放進這樣一個人的手裡或是在他上床前幫他脫下靴子,而自古以來所有人靴子都得自己脫而且一直得這樣直到蹬腿咽氣而這個活兒過去沒人願意做將來也不會有人想做不過就他所知也沒有人動過念頭想要逃避正如沒人想過要逃避咀嚼、吞咽與呼吸這些負擔一樣。他幼年時根本不去聽竟然也滲透到他所在的山區的有關泰特沃德 如何闊綽的雲山霧沼般的神話,因為他當時理解不了人們所說的是什麼意思,等他長成為一個男孩時他也不去聽因為眼前沒有什麼實例可以與之相比較與衡量使那些話具有生命與意義,而且他根本沒有這樣的機會(自然不相信、不認為有一天他可能會有),也因為他很忙,得做男孩該做的種種活計;等他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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