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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里夫 大衣袖子上有雪,他那隻不戴手套的白白、方方正正的手凍得紅紅的像生肉,手不見了。接著昆丁身前的桌子上,燈底下攤開的教科書上多了一隻白色長方形的信封,上面是照例弄花了的印刷體傑弗生一九一〇年一月十日密州再接下去,打開,是他父親斜斜的細字體我親愛的兒子,來自那個已消逝的塵土瀰漫的夏天,他曾在那裡作來哈佛的準備於是他父親的手跡才能出現在坎布里奇 一張陌生的燈光照著的桌子上;那個死去的夏天的晦冥微光——紫藤、雪茄煙味、螢火蟲群——從密西西比州散發開並且進入這個陌生的房間,穿越過這片陌生的鐵似的新英格蘭的雪原:

我親愛的兒子:

羅沙·科德菲爾德小姐已於昨日下葬。她處於昏迷狀態幾達兩周兩天前終於去世一直未恢複知覺也不感覺痛苦這是人們說的其實這是說不清的因為我一直認為惟一無痛苦的死亡必定是巨大驚愕中失去神志的那種而且還得從背後受到侵襲不妨這麼說因為倘若死亡在除了使喪失親人者短時期情緒失常外尚有別的意義的話那麼就必定意味著死亡主體短期內亦處於同樣的特殊狀態之中對於任何一個比幼童或白痴智力稍高的人來說倘若有何種痛苦超過在一個緩慢、逐漸面對提心弔膽和恐懼的漫長過程後竟被教知將面臨的是一個不可挽回與無法測知的結局,那我就不得而知了。還有在最終與一種根深蒂固與驚詫不止的憤慨分手時是否有辦法既能得到安適又可結束痛苦那也是我所不明白的須知整整四十三年來這憤慨成為她的夥伴、糧食、火焰以及一切——

——隨信一起而來的是那一個九月黃昏本身(而他很快就需要說,必須得說「不,既不是羅沙姨媽、表親也不是叔叔。是羅沙小姐。羅沙·科德菲爾德小姐,一位老小姐在一八六六年一個夏天因為生氣年紀輕輕就死了 」於是施里夫接著說,「你是說她不是你的親戚,與你根本沒有親屬關係,還的確有個南方的巴雅德 或是格溫娜維爾 不是你的親戚?那麼她是為了什麼而死的呢?」這可不是施里夫的頭一回了,也不是九月到坎布里奇之後任何別人的頭一回:談談南方的事吧。那兒是怎麼樣的。人們在那兒幹些什麼。他們幹嗎生活在那兒。他們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就是九月里的那個黃昏,康普生先生終於停住了講話,他(昆丁)終於從他父親說話的半當中走了出去因為是走的時候了,不是因為他全都聽說了因為他根本沒有在聽原因是有些事情他仍然無法想通:那扇門,那張憔悴、悲慘、戲劇性、自我催眠的年輕的臉,活像大學裡演出的一齣戲里的悲劇演員,一個學院氣十足的漢姆萊特從幕降落時的一種恍惚狀態中醒來莽莽撞撞地穿過滿是塵土的舞台而其他演員都在方才謝幕時退下去了,還有那個妹妹面對著他當中隔了一件她不會用甚至也不會再縫製完的婚服,兩個人互相鞭撻用十二或十四個詞兒大多數還是相同的重複用了兩或三次因此若是壓縮一下他們僅僅用了八個到十個詞兒。而她(科德菲爾德小姐)是圍上披巾的,他知道她準會這樣,還戴著遮陽帽(原來是黑色的可是如今已褪成舊孔雀毛那種刺眼又悶啞的金屬般的綠色了)拎著那個黑色提包大得幾乎像旅行袋裝著家裡所有的鑰匙:碗櫃壁櫃和房門的,有的插到鎖里甚至都轉不動了,老實說,這些鎖隨便哪個小孩用一根頭髮卡子或者一團口香糖殘渣都能打開,有些鑰匙已經跟原來的鎖配不上了就像老夫老妻卻沒有共同之處一樣,干不到一塊兒,說也說不到一起,只有對他們行動有阻力與讓他們呼吸的空氣是共同的,承載他們重量的那普普通通、不記得一切、耐心等候著的土地也是共同的;——那個晚上,於壯碩的母馬後面走在沒有月亮的九月的塵土裡的那十二英里,路邊的樹不像樹本該那樣怒聳向天空而像巨大的家禽那樣蹲伏著,樹葉則皺巴巴、沉甸甸地叉開著活像奄奄一息的家禽的羽毛,讓六十天的干塵土壓得透不過氣來,路邊灌木上蒙著一層高溫硫化過的塵土,透過馬與車子移動於其中的塵霧看去像是擱淺在某個古老的死火山口的水潭裡的一團團精巧、僵死、一動不動、筆直得一絲不苟地伸向天空的東西,而這水都精鍊成沒有氧氣這首要原則的液體了,馬車移動於其中的塵霧並不飄散因為根本就沒有風吹起它,也沒有空氣支撐著它,只是在他們周圍出沒與浮現,既是瞬間即逝又是永恆的,馬和馬車一立方英尺一立方英尺的前進換來了塵霧一立方英尺一立方英尺的後退,它在低矮、陰暗、為扎眼的繁星所點綴、為樹枝所割裂的天幕下巡遊,塵霧移動著,圍裹著他們,倒不完全是在威脅倒像是在警告,坦率、幾乎是友好的警告,像是在說,往前走吧如果你們願意的話。不過我會先到那邊的;我擠壓在你們的前面會先抵達的,我升騰,在馬蹄與車輪下面緩緩地朝上傾斜,使你們找不到目的地而只會突然輕輕地停在一片高地上和一個柔順與神秘莫測的夜晚的全景之中,你們無可奈何只能掉頭回家因此我願意勸告你們不要去了,現在就往回走情況該怎樣就讓它怎樣得了;他(昆丁)是同意這個看法的,他坐在輕便馬車裡,旁邊是那位情緒激昂的玩偶般大小的老太太,捏緊她那把布傘,有一股熱度蒸發出的老年女人肉體的氣味,披巾那些陳年的皺褶里也讓熱度蒸發出樟腦的氣味,昆丁只覺得自己像是血與皮做成的一隻電燈泡,因為馬車的晃動並不能帶來足夠的空氣使他感到涼快,也不能使他身體內部顛動得讓皮膚出汗,他想好上帝是啊,可別讓咱們找到他或是它,別試著想找到他或是它,別冒著驚動他或它的危險喲:(這時候施里夫又說了,「等等。等等。你是說這個老姑娘,這個羅沙阿姨——」

「羅沙小姐, 」昆丁說。

「好吧好吧。——那麼說這個老小姐,這個羅沙阿姨——」

「是羅沙小姐,你給我聽著。」

「好吧好吧好吧。——那麼說這個老——這個阿姨羅——好吧好吧好吧好吧。——沒有到過那兒,連腳都沒踏進那幢房子甚至在長達四十三年的時間裡,可是她不僅僅是說了有個人藏在裡面而且還找到某個老兄居然相信她,願意半夜裡坐輛簡陋的馬車趕十二英里的路去弄清楚她是對還是錯?」

「是的,」昆丁說。

「那麼說這位老小姐,她在一個活像死人埋得過於密集的陵墓的家庭里長大,時間多得不好打發便在過太平、舒適的日子時把精力發泄在對她父親、姑姑和她姐夫的憎恨上同時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他們將不但向他們自己而且也向每一個人證實她原來是對的:就這樣有天晚上那個姑姑順著水落管子溜下去跟一個馬販子私奔了這就證明她對姑姑的看法是正確的而這樁事就這樣定下來了:接下去她的父親把自己釘在閣樓里避免被徵兵進入叛軍終於餓死於是這樁事也就定下來了,除了那不可避免的可能性也就是當那個時刻來臨該由他自己承認她是對的而這時候他可能都無法說話或是可能找不到任何人來聽他說這件事了:因此她在父親這件事上也是對的,因為要是這父親沒有讓李將軍和傑夫·戴維斯 氣得發瘋那他就不必非得把自己釘死門關禁閉和死去不可而要是他沒有死他就不會讓那姑娘成為一個孤兒和叫化子,由於處在這樣一個位置上便自然對於她居然受到這一個極大侮辱的局勢極端敏感了:另外在那個姐夫的問題上她也是對的因為倘若他不是一個惡魔他的兩個孩子也不會需要得到保護以避開他的侵犯了,這樣她也不是非得到鄉下去受那老東西的欺侮不可了,對於她來說不是一個卡桑德拉 找到成了鰥夫的阿伽門農 而是她這個熱心卻沒有經歷過人生艱辛的提斯柏 遇見了一個老朽、關節僵硬的皮剌摩斯 ,他在這個不請自來的四月 里圍住的魔法圈子裡接近她並且建議他們一起作一次試驗性的繁殖拿出件樣品來,倘若是個男孩那他們就結婚;那她也不必非得在那驚恐與憤怒的第一衝擊波襲來時就被刮回到鎮上去吃天蒙蒙亮時從柵欄縫裡偷來的五倍子和苦艾:因此這件事是根本沒有也是永遠無法確定下來的,因為不知道她的替身是誰所以她根本講不清楚這件事,倒不是因為那個男的只消轉過身子甚至花不了一天的時間就找到了個替身,而是因為不管這個替身是誰,此人居然能夠忍受這樣一個局勢,羅沙阿姨在這個局勢上是可能會或是必然會拒絕擔當任何職司的然而她的替身卻以此為榮,即使這職司也由一個惡魔來完成;這件事情根本不能確定下來因為在他承認自己錯了的那個時刻到來時對她來說他會是個問題正如她父親對於她來說那樣,他准也已經死去,因為她無疑是預見到會出現那把鐮刀 的如果不是這之外的理由的話,它會成為那最後的乖戾行為與公然侮辱,就像她父親事情里那把鎚子和那些釘子一樣——鐮刀,可以算得上是一位愷撒得勝的象徵性的桂冠了——那把生鏽的鐮刀還是惡魔自己兩年多前借給瓊斯的呢,讓瓊斯把棚屋門前的野草割掉好讓去搞私通的小路平坦些——那個生鏽的刀片上每一天都掛有艷俗的絲帶或是廉價的珠子好讓那個(她 怎麼稱呼那來著?壓根兒沒用小娼婦這詞兒,對不對?)前去幽會——那把鐮刀,透過它那饒有象徵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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