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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說他們肯定已經告訴過你我怎樣關照瓊斯把那頭不屬於他的騾子牽到馬廄邊上去,套在我們家的輕便馬車前,與此同時,我戴上帽子圍好披巾並把大門鎖好。這就是我需要做的一切因為他們准已經告訴過你我沒有必要帶上箱子或是旅行袋,因為我所有的衣服無非是埃倫有時候想起給我的那些而埃倫這時已經去世兩年了,而我有幸從姑姑因為發善心或是匆忙或是疏忽而得來的那些外衣也早就穿破了;我只需把大門鎖上在馬車我的座位上坐好走那十二英里,這條路打從埃倫過世後我再沒有走過,而在我旁邊的就是那個粗人,埃倫在世時是連從前面挨近宅子都不容許他乾的——這畜生生下一代代的小畜生,他的外孫女後來還要取代我,如果說並未佔據我姐姐的房子但至少是佔據了我姐姐的床榻,而(他們定會這樣告訴你)這正是我想要得到的——這畜生他(又是正義的野蠻工具,這正義主管人類的各種事務,它潛入個體,運轉得很順溜,比天鵝絨還柔軟;可是一旦受到男人或女人的蔑視便像熾熱的鋼水那樣朝前涌流,全然不管誰是有理的弱者誰是無理的強者,誰是強橫的征服者誰是無辜的受害者,對強行派定的正義與真理更是鐵面無情)這畜生他不僅要主管托馬斯·薩德本的魔鬼命運的各種形態與化身,而且還要在最後提供女性的肉體讓他的姓氏與譜系得以埋葬其中——這畜生似乎相信他在我房子前的街上嚷叫流血了開槍了便是盡到與完成了指定的任務,似乎相信他可能給我的任何進一步的信息都太單薄太乏味而且不可能騰出足夠的時間保證他吐掉嘴裡的煙草渣滓,因為在隨後的全部十二英里路程中他甚至都不能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

唉,我那十二英里的路是怎麼走完的喲,那同樣的路,在埃倫去世兩年後的頭一回(或者說是亨利不見四年後或者我扒開眼皮見到亮光吸進空氣十九年後的頭一回?)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打聽不到,除了這些:一下槍聲,朦朧、遙遠,連方向和來源都辨不清,為兩個女人所聽到,兩個年輕女人,孤單單去一所朽敗中的宅子里,這裡有兩年都未曾響動過男人的腳步聲了—— 一下槍聲,接著是她們吃驚地從手裡正在做的針線活兒上停下,然後有腳步奔跑與急走聲從廳堂以及樓梯上傳來,是男人的腳步聲:這時,朱迪思剛來得及把未做完的衣服抓起遮擋在自己胸前,門砰地打開現出她的哥哥,這個凶暴的殺人犯,她已有四年未見到而且相信他是在(假如他真的還活著還有氣兒的話)一千英里之外:接著他們兩人,此前方始感到惡魔遺產的初次打擊的這兩個受詛咒的孩子,面面相覷,隔在當中是那件抱著的還未製成的婚服。就朝那個場面我坐車走了十二英里,身邊是一個畜生,他可以站在我房前的街上旁若無人地對著到處有耳朵豎著在聽的寂靜嚷叫我的外甥剛剛謀殺了妹妹的未婚夫,可是他卻不願逼迫拉我們的騾子走得比散步稍稍快一些因為『這牲口不是俺的也不是他的再說它壓根兒就沒吃飽因為二月里包穀就丁點兒不剩了』;等終於來到真的大門口時,他準是把騾子勒停了,他先啐了一口接著把鞭子指了指,說『方才就在那塊喲。』——『什麼在那塊呀,傻瓜?』我大聲喊道,於是他說:『就是那個嘛』於是我從他手裡奪過鞭子抽打騾子。

可是別人無法告訴你我怎樣駛過車道,經過埃倫的荒廢的長滿雜草的花壇來到宅子跟前的,這是一個空殼,一隻破繭子(我那時就是這樣想的)般的青春和憂傷的婚床,卻發現我來得並非太遲如我所想的那樣,而是過於早了。宅子的門廊在朽爛,牆皮在脫落,它站立在那裡,沒有遭到過劫掠,沒有被入侵過,沒有留下子彈或大兵軍靴印痕,不過卻好像特為留待某種更沉重的打擊:某種比廢墟更深沉的荒蕪,彷彿這幢房子它曾以鋼鐵的姿態與鋼鐵的火焰面面相對,與一場大災難面面相對,大災難發現自己不夠兇狠,不夠厲害,沒有撲向前去,卻在這副巋然不動、不屈不撓的骨架之前退縮了,在最危急的一瞬間連大火都不敢蔓延向前;在我跑上去進入廳堂時我甚至發現一級台階上有塊木板朽爛了在腳底下傾翻了(或是會這樣倘若不是我極輕極快碰觸了一下就跑到前面去了的話),那上面的地毯早就和拿去做繃帶的床單、桌布一起不見了,接著我看見了那張薩德本家的臉,我叫嚷『亨利!亨利!你幹了什麼啦?那傻瓜想要告訴我的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叫嚷時我就已經明白,我並非來得太遲如我所想的那樣,而是來早了。因為那不是亨利的臉。這張臉薩德本味兒十足,但並非亨利的臉;幽光中有張咖啡色的薩德本味兒很足的臉,擋住了樓梯:而我剛離開明亮的下午,跑進那陰森森宅子雷霆般轟鳴的死寂中,一開始什麼都看不見:接著逐漸逐漸那張臉,那張薩德本般的臉,不是逐漸挨近,不是從幽暗中游上來,而是已經在那裡,岩石一般,很堅定而且早於時間早於房宅早於厄運早於一切,守候在那裡(哦是的,他挑選得很好;他很善於挑選,竟以自己的形象創造了他私人地獄的冰冷的刻耳珀洛斯 )——這張臉沒有性別或年齡因為它從來就不具有這兩點:這也是她生下時就有的同一張斯芬克司般的臉,那晚在廄棚閣樓上挨著朱迪思的臉朝下看的是這張臉,如今她七十四歲 了她仍然是以這副臉相對著我看,毫無改動,毫無變化,彷彿這臉連哪一秒鐘我要進門它都知道,早就等候在那裡,就在我呆在那頭慢悠悠踱步的騾子後面走那十二英里的全程時,也看著我一點一點走近並且終於進了門彷彿它早就知道(是啊,也許還是它下的命令呢,因為自有那種公正,其摩洛神 般的口腹是軟骨、嫩肉,統統來者不拒的)我應該來到似的——那張臉把我死死擋住,(擋住的不是我的身體:它仍然在前進,在繼續衝刺:而是我,我自己,我們所過的那種深不可測的生活,與之相比,肢體的移動僅僅是一種笨拙、落後的伴隨物,就像許許多多不必要的樂器慢了幾拍跟著調子本身在拙劣地、業餘水平地奏響)在那空蕩蕩的大廳里,這兒光禿禿的樓梯(地毯亦已不存)升向黑魆魆的二樓過廳,一個回聲在這裡響起那不是我的聲音而毋寧說是那失去的無法挽回的可能發生的事的回聲,這樣的回聲出沒在所有的房屋裡,所有人類的手砌起的圍攏的牆垣里,砌起它們不是為了遮風擋雨,不是為了取暖,而是為了防止世人好奇的窺探,不讓別人看到驕傲、野心(對了,還有愛情)激發的古老而又年輕的幻覺所走的黑暗彎路。『朱迪思!』我說。『朱迪思!』

沒有回答。我原本也不指望會有;很可能即使在那時候我也沒有指望朱迪思會回答我,就如同一個孩子,在懂得恐懼那整整一瞬間之前,叫喊父母親,其實也清清楚楚知道(這是在恐懼摧毀了所有一切的判斷力之前)父母親根本不在不可能聽到。我不是在叫誰,叫嚷什麼,而是(試圖用叫喊)穿透某種東西,穿透那股力量,那激烈的而又是絕對磐石般堅固與不可動搖的對抗,阻止我前進的正是它——那種存在,那張熟悉的咖啡色的臉,那個軀體(一雙光赤的腳在沒有地毯的地板上一動不動,樓梯的弧線就在她身後向上延伸)並不比我自己的大,沒有移動,沒有任何看得出想挪動的意向(她甚至都不將視線從我身上移開因為她不是在打量我而是在看透我,顯然仍然是在對著我打穿的那個洞開的門那寧靜的長方形深思)似乎在變長並且朝高處的某樣東西伸去——不是靈魂,不是精神,而是某種狀況,深沉地專註與困惑地傾聽著、尋找著某種我自己無法聽見也不打算去聽的聲音的狀況——對無法解釋的看不見的東西的一種沉思式的理解與接受,那是從比我的種族更加古老與純潔的種族那裡繼承來的,這東西創造、假設與形成於我們兩人之間那虛無的空中,我相信我已逐漸找到它了(不,我必須找到它,否則在那裡呼吸與站立的我會否認我曾出生到人間):——那個長久關閉、有霉味的卧室,那張沒有被單的床(那愛與憂傷的婚榻)在它的修補過的、陳舊、發灰、變紅的光禿禿的墊子上是那具蒼白、血淋淋的屍體,而那位低垂著頭尚未結婚便當了寡婦的女子跪在床邊——而我(我的身體)還沒有停下(是的,它需要那隻手,那種阻擋,才會停下);——我,自我催眠 的傻瓜,仍然相信必須成功的事是會成功的,是不可能不成功的,不然的話我必須像拒絕呼吸一樣拒絕神智清明了,我奔跑著,讓自己投向那張神秘莫測的咖啡色的臉,那冰冷、毫不寬容、沒有思想(不,不是沒有思想:絕對不是沒有思想:他自己那頗具洞察力的意志鍛鑄成了超道德的邪惡的純而又純的絕對,被黑人馴順的血液,而他正是用這血液來跨越邪惡)的他本人的複製品,這是他創造出來與下令在他出外時主管一切的,就像你會見到一隻昏頭昏腦不知所措的夜航飛鳥撲向一盞堅實、致命的燈那樣 。『等一等,』她說。『你別上去。』我仍然沒有停下;那得用手才阻得住;我仍然朝前奔跑,要完成那最後的幾英尺,我們像是隔著這點距離互相瞪視,不是兩張臉而是作為兩個抽象的對立面,事實上我們就是那樣的一對,我們誰也沒有提高聲音,彷彿我們相互說話是沒有言詞與聽力上的局限和限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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