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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把去那裡得走十二英里回來也要走十二英里考慮在內,昆丁此時動身天還不夠黑,至少科德菲爾德小姐不會喜歡他這麼早就去。這昆丁是知道的。他幾乎能見到她,見到她等候在那所陰森森小房子難以穿透的孤寂中,在某一個幽黑、不通風的房間里。她不會開燈的因為她快要出去了,而且告訴過她亮光與流通的空氣會使熱度升高的某個他的或是她的精神上的後輩或親戚,沒準也跟她說過,耗電多少還不在於開燈的確切時間,而是在於撥動開關時克服最初慣性所需的逆動能量:那才讓電錶飛快走字呢。她準是已經戴好那頂飾有煤晶鑲片的黑軟帽了;還披了塊肩巾,坐在漸漸變濃、死氣沉沉的暮色里;此刻她手裡或是膝上甚至還會有一隻小提包,內里裝了整幢房子所有的鑰匙,前後門壁櫃碗櫥的統統在內,她出門沒準要六小時呢;還有一把遮陽傘,那也可以當雨傘,他琢磨,看來她是風雨無阻,下刀子下鐵都要去的了,因為在今天下午以前他這一生沒跟她說滿過一百個字,他卻知道,截至今天黃昏,她從來沒有,也許整整四十三年里都沒有,在天黑後離開過那幢房子,除了星期天和星期三晚上去參加禱告聚會。是的,她會帶雨傘的。他喊她時她會帶了傘出來的,其實連露水都不會有,但她卻在這樣氣都透不過來的夜晚不屈不撓地帶著傘,此刻惟一打破黑暗的是微微發光、頻頻出現的螢火蟲群——在一連六十天不下雨一連四十二天連露水都沒有之後,暮色里時而閃爍的螢火蟲群顯得更加繁密、更加厚實了——它們飛舞在廊子底下,昆丁正從廊子上的一把椅子里站起身,這時康普生先生拿了一封信從屋子裡走出來,經過開關時順手把前廊燈啪地扭亮。「看樣子你得進屋去看信了,」康普生先生說。

「也許我在這裡也能對付,」昆丁說。

「也許你說得對,」康普生先生說。「沒準即使在這樣的天光下,何況還有這玩意兒——」他指了指孤零零的那個球形燈罩,漫長的夏季使它積滿塵土與昆蟲的污穢物,不過即使擦乾淨也沒多大亮度——「人類為了自己的需要不得不發明它,因為,在解除了為生存必須流汗的負擔之後,他們顯然又倒退為(或者說進化為)一種黑夜活動的動物了,這樣的光線對於這種動物,對於人類,已經是太亮了。是的,對於他們:屬於當初和那個時代,一個已經死去的時代的人;也是人像我們一樣,也是犧牲者像我們一樣,不過是不同環境下的犧牲品,更單純一些,因此,就整體對整體而言,更高大一些,更具英雄色彩,那時候的人物也因此更具英雄色彩,不那麼侏儒化,不那麼過於複雜而是個性突出,胸懷坦蕩,有一種痛痛快快愛一回或死一回的天賦,而不是那種鬆鬆垮垮、散掉了架的傢伙,讓人閉上眼睛一隻胳膊一條腿地從摸彩袋裡摸出來、組裝起來的,那時的人是一千次弒殺和一千次婚媾與離異的發起者同樣也是受難者。也許你是對的。也許比這再亮反倒多餘。」可是他沒有馬上把信給昆丁。他又坐了下來,昆丁也重新坐下,父親從廊欄上拿起那支雪茄,煙頭上的餘燼又亮了起來,紫藤色的煙再次沒有風吹地在昆丁面前飄過,這時,康普生先生再次把腳蹺在圍欄上,那封信捏在他手裡,那隻手襯在穿細布褲的腿上看上去簡直像黑人的手。「因為亨利對邦有感情。他為了邦放棄了自己家庭權利與物質上的保障,為了邦,這個邦即使不能算是十足的惡棍至少也是個蓄意犯重婚罪的人,四年之後朱迪思將在他屍體上找到另外那女人和那孩子的相片。竟然到了這個地步,他(亨利)居然可以向他父親謊稱有這麼一個聲明,他必定明白倘若沒有根據與證據,他的父親是不可能也不願意作出的。可他就是這樣做了,亨利本人用他自己的手作了這樣的打擊,雖然他必然已經明白他父親告訴他的那個女人和孩子的事是真的。他必定這樣對他自己說,準是這樣說的,在那個聖誕節的前夜,當他最後一次把書房的門在自己身後關上時,而且會重複再說,那是在他與邦並轡騎行在那個聖誕日凌晨鐵一般的黑暗中時,這時他離開他出生的宅子,這宅子,他只會再見到一次,那時他雙手沾滿了此刻騎在他身邊的這個人的鮮血。他準是這麼說的:我會相信的;我會的。我會的。即使實情如此,即使我父親告訴我的話是真的,而且,不管我自己願意怎麼想,我沒法不知道那是真的,可是我仍然相信。因為,除了那真實情況,除了父親已告訴他而他否認與拒絕接受的真實情況,儘管他感情上有抵觸但必定還是已經相信的真實情況,他還能指望在新奧爾良發現別的什麼呢?可是一個人儘管吃足苦頭,與所有健康肢體相比卻會更加捨不得那條他明知必須截去的胳膊或腿,天知道又是為了什麼呢?因為他愛邦。我能想像他和薩德本那個聖誕節前夜在書房裡的情形,一邊是父親一邊是哥哥,一聲轟擊與一聲反響,就像一陣霹靂及其回聲,而且也是挨得那麼近;陳述與扯謊,在父親與朋友之間作出迅速與無可挽回的選擇,在二者之間,(亨利準是這樣認為的)以榮譽與愛所係為一方,和以血統和利益所在為另一方之間,作出決定,雖然在扯謊的一瞬間他就知道其實那是真的。這就是為什麼拖了四年,有那段緩刑的原因。即使在當時,在那個聖誕節前夜,他也准已知道,不管他在新奧爾良打聽到什麼,親眼見到什麼,那都是沒有用的。他到這時候沒準已經對邦有了那麼深的了解,邦到那時並沒有改變因此非常可能以後也不會改變;這樣他(亨利)就不可能對他朋友說,我當初是為了愛你而那樣做的;你若是愛我就這樣做吧。他不可能說那樣的話的,你明白嗎——這個人,這個二十歲都還幾乎沒滿的青年,他背棄了他所熟悉的一切,將自己的命運與自己惟一的朋友維繫在一起,而這個朋友,即使在那個晚上他們騎馬離去時亨利就准已知道,就像知道他父親告訴他的話是真的一樣,是命中注定——准要由他親手殺死的。他准已經知道這一點正如他知道他的希望會落空一樣,至於是什麼希望為何要這樣希望,他說不上來;是邦或局勢方面起變化的什麼希望與夢吧,是某一天他能從中醒來發現那原來是個夢的什麼夢吧,正如在一個受傷的人發高燒時所做的夢裡,可貴的受傷的胳膊或腿是健壯、正常的,惟獨那些好的肢體卻反而有毛病。

「那是亨利的拖延之計;亨利把三個人全都控制在手裡,朱迪思對這樣的做法在某種程度上是默許的。她不知道那天晚上在書房裡發生了什麼事情。我認為她是直到四年之後那個下午才知道,才猜出來的,那時候她又見到他們,人們把邦的屍體抬到宅子里來而她在他外衣口袋裡發現了那張照片,照片上的不是她的臉,不是她的孩子;等她第二天早上醒來,他們已經走了,只留下那封信,那張字條,字條是亨利寫的因為毫無疑問,他拒絕讓邦來寫——這是份休戰宣言,是一種拖延,而朱迪思默許到這個程度,她會像亨利違抗父親一樣迅速地不去遵從父親的任何禁令,然而在這件事情上卻對亨利惟命是從——不是因為他是自己的男性親屬,是兄弟,而是因為他們之間的那種關係——具有同一種個性,卻分屬兩個軀體,這兩個軀體幾乎同時受到一個人的蠱惑,當時朱迪思甚至都未見過此人——她和亨利兩人都知道她會遵從這次拖延的安排,給他(亨利)從那個間隔所帶來的好處,不過僅僅到此為止,這是相互默契的雖然未經明說也沒有作過具體界定,雙方無疑都清楚,一旦到達這一點她就會,以同樣的鎮靜、同樣對接受或是給予都加以拒絕的態度,由於傳統的性別上的任何弱點,重提那休戰聲明,以一個敵人的身份面對他,不需要甚至也不希望邦到場來支持她,如果他有意干涉無疑還會遭到她的拒絕,她要像一個男人那樣和亨利把這件事鬧個水落石出,然後才會同意退回到女人、被愛者與新娘的身份上去。還有邦這方面的事呢:亨利絕不會考慮把父親告訴他的話去告訴邦,正如他不會回到父親身邊去把邦否認的話告訴父親,因為要是做了這一件他就不得不做另一件,他知道邦的否認肯定是假話,雖然他自己能容忍邦的謊言,他卻無法容忍讓朱迪思或是父親聽到它。再說,亨利也無需告訴邦發生了什麼事情。邦準是在他(邦)於第一年暑假回家時就得知薩德本的新奧爾良之行了。他准已經知道薩德本此時是知道他的秘密的——如果邦,在見到薩德本對此事的反應之前,曾把這事看作是一樁需要保密的事,肯定也不會把它看成是阻礙跟一個白種女人結婚的嚴重因素——這樣的局面是但凡供養得起的他所有的同時代人不免都會卷進去的,對他的新娘或是妻子或是女方的家庭,他甚至都不會想到要說一聲,正如他不會提起自己婚前加入過某個聯誼會之類的秘密一樣。事實上,他有意要娶作新娘的家人對於這個發現作出的反應無疑是薩德本家庭使他感到驚訝的頭一回,也是最後的一回。在我看來,他倒是個不尋常的人。他來到這個孤立的、清教徒式的鄉村家庭,幾乎像薩德本自己當初進入傑弗生鎮一樣:顯然滿齊全,沒什麼背景、歷史或是童年時代——人比他的實際年齡顯得稍稍老一些,為一種西徐亞人 似的異國情調所籠罩與包圍,他像是不費力氣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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