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們都在廚房裡。「天啊,」布恩說。「你用老闆的車子換了匹馬?」他甚至連問了兩遍。因為耐德還在看米妮的牙齒。我是說,他又在等著看那牙齒。也許瑞芭小姐跟她說了什麼,也許米妮自己說了什麼。我記得的是她說話間澄黃的金光在廚房的電燈光里倏地閃過,彷彿那顆牙齒在黑夜背景下的柔和燈光里平添了新的光彩,就跟那匹馬的眼睛一樣——我記得的是這一切及其對耐德的影響。

那一刻他猛地一下呆住不動了,就像蜥蜴似的。我第一次見到那顆牙齒時也呆住了,所以我理解耐德當時的感受。只是他的反應更強烈。因為雖然我當時才十一歲,已隱隱約約意識到:我和她無論在種族上還是年齡上都相距甚遠,遠得無法體驗耐德的感受;對於這顆牙齒我唯有敬之、畏之、悅之;我無法像耐德那樣分享它。在古老的兩性搏鬥中,他是值得較量的勁敵;在古老神秘的種族聯合中,她是值得捨命的大祭司——如果你有這份奉獻的能耐:而耐德並不想(至少不希望)為米妮做到這份上,這一點不久就會一目了然。所以布恩連問兩遍耐德才聽到——至少才注意到他。

「你跟我一樣清楚,」耐德說,「老闆不要汽車。他買那玩意兒是沒法子,是讓薩托里斯上校給逼的。他必須買那汽車才能把薩托里斯上校打發回他當年暴發起家的地位。老闆喜歡的是馬——我不是指代養馬房裡你和莫里先生養的那些中聽不中用的老挽馬:而是匹貨真價實的馬。我給他弄來了一匹。他一看到這馬立刻就會說多謝我搶在別人前面弄到這馬——」這就像是場夢,一場噩夢;你知道那感覺,只有觸摸到確鑿、真實、實在、不變的東西,你才會從夢中醒來;布恩和我即刻想到了一起:我動作快些因為我身子輕巧。耐德叫住了我們;他看出了我們倆的心思:「沒必要去看,」他說。「那人已經來把車子取走了。」布恩跨出的步子凝固了,他目瞪口呆地看著我,我們倆都嚇得不敢相信,我笨手笨腳地在口袋中摸索。可汽車開關鑰匙居然還在。「噓,」耐德說,「他根本用不著那玩意兒。他是個行家。他自稱會把手伸到鎖背後從後面打開鎖。他真這麼干過。我也是親眼看了才相信的。他開鎖絕對沒問題。他甚至能飛甩出韁繩套住馬——」

我們——布恩和我還有瑞芭小姐和科麗小姐——雖不是跑著可也是緊趕著來到前門。汽車不見了。那一刻我才注意到兩位小姐雖然也在場,可她們什麼也沒說——沒有驚訝、震駭;只是一聲不吭地看著聽著,不錯過每個細節,但是什麼也沒說,就好像她們屬於另外一個不同的群體,與布恩、我、耐德以及祖父的汽車還有那馬(不管它的主人是誰)毫無關聯,我們的所作所為與她們毫不相干,她們只覺得有趣;我記得母親看著我和弟弟還有其他鄰家男孩專心致志玩耍時就是這種神情,不錯過任何細節,頗為專註,頗為可靠甚至到了誠摯親切的地步,透著靈氣和慈愛,可一直與我們保持著距離直到最後有必要不再猶豫並且(必要時)止住我們的傷口流血。

我們走回廚房,耐德和米妮還在那兒。我們已經聽到耐德的聲音了:「——說到錢,美人兒,我有或者說我弄得到。讓我把這馬餵飽安頓好,我和你就離開這兒,讓這顆牙齒在跟它般配的好東西當中閃閃發光,比如一碟鯰魚或豬肉什麼的,要是它更喜歡豬肉的話——」

「好吧,」布恩說。「去把那馬牽來。那人住哪?」

「哪個人?」耐德說。「你叫他想幹嗎?」

「想把老闆的車子要回來。然後我們再決定是就地送你進監獄還是帶你回傑弗生讓老闆過把癮。」

「你幹嗎不歇歇嘴聽我講?」耐德說。「我當然知道那人住哪:我不是今晚剛剛從他那兒買下馬嗎?別去找他。咱們還用不著他。等賽馬比賽後才需要他。因為我們得到的不只是這馬:他還讓這馬參加賽馬比賽了。波什姆 有人帶著馬正等著我們一到那兒就跟這馬比賽。要是你們各位女士不知道波什姆在哪,告訴你們,在傑弗生過來的鐵路和孟菲斯鐵路的交接處就是你們轉車的地方,除非你們跟我們一樣開汽車來就不用轉——」

「好吧,」布恩說。「波什姆的一個人——」

「噢,」瑞芭小姐說。「是帕夏姆。」

「沒錯,」耐德說。「那兒有獵犬賽。那算不了什麼。——還有一匹馬在那兒等著跟這一匹連賽三場一爭高下呢,五十塊一場,贏家統吃。可這還算不了什麼:才一百五十塊。咱們要做的是贏回那輛汽車。」

「怎麼做?」布恩問。「他已經用馬換走了汽車,你他媽的到底怎樣用這馬從那人手裡再贏回汽車?」

「因為那人不相信這馬能跑。你想他幹嗎用馬從我這兒換走汽車這種便宜貨?如果他要車,他幹嗎不留著這馬給自己贏輛汽車,這樣兩全其美——又有馬又有汽車呢?」

「我八成會上當的,」布恩說。「這是為什麼?」

「讓我告訴你吧。這馬已經讓波什姆的那匹馬打敗過兩次了因為沒人知道怎麼讓它跑起來。自然那人會想要是這馬那兩次都不願跑,這次也不會跑的。所以咱們只需這樣:用這馬跟那人賭,賭老闆的汽車。他會樂意賭的因為他已經有了那汽車,他當然不在乎重新得到這馬,尤其是他沒什麼風險可擔,只用等在終點線旁等馬過來後抓住它把它拴在車子後面回孟菲斯去就是了——」

瑞芭小姐總算開口了。她只說了聲,「天哪。」

「——因為他也不相信我能讓這馬跑起來。除非我做這筆買賣時技巧不行出了錯自己還不知道,要不然他是不會起疑心的。只有後天到了波什姆他才會最終明白過來。要是你們沒法從這些女士手裡多湊些賞金讓他有興趣用汽車作賭注,那你們這輩子最好還是不見普利斯特老闆算了。光把車子給他弄回去就得找個比我有膽量的人。不過這馬沒準能救你們,因為我一看見這馬就想起——」

「嘿嘿嘿,」布恩學著他的樣,聲音刺耳而兇狠。「你為了一匹不會跑的馬把老闆的汽車給賣了,現在又打算把馬送回去只要我能湊足賞金讓他感興趣——」

「讓我講完,」耐德說。布恩停住了。「你想讓我講完吧?」耐德問。

「那就講完吧,」布恩說。「盡量講得——」

「——讓我想起我以前的一頭騾,」耐德說。現在他們看著對方都不說話了;我們都看著他們倆。過了會兒耐德輕輕地,幾乎夢囈般地說:「這幾位女士不知道那頭騾。這也難怪,她們這麼年輕,更何況離約克納帕塔法縣又那麼遠。真可惜老闆或莫里先生不在,要不然就可以告訴她們那騾子的故事了。」

其實我可以跟她們談談那頭騾子,因為它是我們家族的傳奇之一。那還是父親和耐德年輕的時候,祖父還沒從麥卡斯林莊園搬過來成為傑弗生的一名銀行家。一天,麥卡斯林表舅(扎克表兄的父親)不在,耐德讓他的四輪馬車良種組馬中的牝馬跟農場的公驢交配。待隨之而來的喧囂過後小騾子產了下來,麥卡斯林表舅每禮拜從耐德的工資中扣除一毛錢,讓耐德買下了這騾。這筆錢耐德用了三年工夫付清,到那時這騾子已經毫無例外地擊敗了方圓十五到二十英里之內每一頭與它一試高低的騾子,並開始迎戰四十到五十英里之外的騾子並擊敗了它們。

你出生得太晚不了解騾子,所以也不理解我說的話的含義多麼令人吃驚甚至駭人聽聞。一頭騾子只要有一次能按騎手指定的方向賓士半英里就會在街坊鄰里傳為佳話;而能夠始終如一、一而再、再而三這麼做的騾子簡直就是天方夜譚。因為騾子跟馬不同,它太聰明了不願意違心地為了個虛名而去沿著一英里長的淺碟形凹地奔跑。事實上,我把騾子的智力排在第二僅次於耗子,其後是貓、狗,最後才是馬——前提當然是你接受我對智力的定義:智力是妥善應付環境的能力:也就是說接受環境但至少仍保留些個人自由。

耗子我自然列為第一。它住你的屋卻不幫你買房造房修房或付稅;它吃你的糧卻不幫你種糧買糧或哪怕只是拉糧進屋;你趕不走它;要不是同類相殘,它恐怕早就統治地球了。貓排在第三位,它的某些特性類似於耗子可它比耗子更軟弱無力;它既不能吃苦也不夠勤勉。它寄生於你可它並不愛你;它最終會死去,不復存在,從地球上消亡(我指的是所謂的家貓),可目前看來還不到時候。(有一則寓言,我想是中國的,反正肯定是書上說的:地球上有一時期占統治地位的生物是貓:在與塵世的痛苦——饑荒、瘟疫、戰爭、非正義、愚行、貪婪——總而言之是文明體制——進行了漫長的抗爭之後,貓召集了最英明的哲貓大會討論對策:經過深思熟慮一致同意這一困境、這些問題無法解決而唯一可行的辦法是棄權退位,在從屬生物中挑選出一種,它既非常樂觀願意相信致命的危境總能擺脫又相當無知因而永無長進。這就是為什麼貓跟你朝夕相處,吃住完全依賴你,可從不為你盡舉爪之勞也不愛戴你;簡而言之,這就是為什麼你養的貓看你是現在這樣。)

狗我列在第四位。它勇敢、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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