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布恩曾經告訴過耐德和我,一旦我們征服了地獄溪谷,我們就進入了現代城市的舒適環境。他描繪了這樣一幅景象:從那兒起始的道路密密麻麻塞滿了跳蚤似的汽車。可是也許有必要先將地獄溪谷像地獄邊境一樣儘可能置於腦後,或加以忘卻,至少眼不見心不煩;也許只有洗去地獄溪的淤泥,我們才配受用文明城市的舒適環境。不管怎樣,一切都還沒發生。那男人拿了他的六塊錢帶著他的騾和雙駕橫木離開了。我注意到他其實沒回小屋去而是徑直往回走穿過沼澤消失了,似乎他的一天結束了;耐德也注意到了。「他不貪心,」耐德說。「他沒必要貪心。他已經賺了六塊錢而現在連午飯時間都還沒到呢。」

「我有同感,」布恩說。「把午飯取來。」於是我們取來了波侖堡小姐為我們打點的飯盒,還有滑輪組、斧子、鏟子、我們的鞋襪以及我的褲子(這車現在沒法洗,洗也是浪費時間,只有等到了孟菲斯再說了,那兒肯定——至少我們希望——不會再有泥坑),然後走回溪水邊洗凈工具盤繞好滑輪組。布恩和耐德的衣服也沒什麼可收拾的,可布恩全身浸到水裡,整個兒連著衣服做自我清洗還想勸耐德學他的樣因為他——布恩——旅行袋裡有替換衣服。可耐德只脫去襯衫又穿上外套。我記得跟你提起過他的公文包,他外出時與其說是真的提著用來裝東西不如說是裝裝樣子,就像外交官們那樣,我有時懷疑他包里裝的東西甚至更少(我指耐德的《聖經》還有兩湯匙——或許是——祖父最好的威士忌)。

然後我們吃了午飯——火腿、炸雞、小圓餅、自製梨脯、糕點及一罐酪乳——將緊急抗泥裝置扳回原處(這一裝置最後不再是抗衡裝置而成了可恥的牛皮)並測量了一下油箱——不是針對距離而是針對時間所進行的——接著繼續趕路。因為現在骰子已經擲出了;我們不回過頭來懊悔、自責或痛惜;要是我們穿過鐵橋進入另一縣時算是義無反顧的話,我們征服地獄溪谷時就是破釜沉舟了。我們似乎已經獲得了暫時解救作為對不屈不撓決心的回報,作為對我們面臨失敗或失敗面對我們時我們不打退堂鼓的回報。或者說也許只是德行放棄希望,將我們讓予非德行以某種特定的方式去撫育、培養並溺愛,而我們贏得這一權利是以堅定不移地出賣靈魂為代價的。

這片土地本身似乎已經發生了變化。農場更大了,更昌盛了,柵欄更緊了,房子上了漆,連穀倉也塗上了漆;空氣中瀰漫著城市氣息。我們最後來到了一條筆直伸向遠方,布滿車轍印的寬闊公路;布恩說話時帶著點勝利的口吻,好像我們懷疑他或者說好像他發明了這條路來推翻我們的懷疑,他親手開創了它,掃清了它,築平了它,鋪整了它(也許甚至還加上了那些車轍印):「我怎麼跟你們說的?通往孟菲斯的公路。」我們可以看見前方好幾英里;比那近得多的是一團快速上升的塵霧如同一個徵兆,一個約定。這塵霧不容置疑,移動得那麼快而且看上去那麼多;當塵霧中顯出一輛汽車時我們甚至一點也不感到驚奇;兩輛汽車擦身而過,塵霧混合為一團巨大的煙塵如同一根柱子,一個樹起的路標,隱約預示著未來:螞蟻般地來回往複,不可救藥的分期付款購車癮;機械化,流動性,這是美國的必然命運。

現在我們從頭到腳灰濛濛的(特別是布恩的衣服還濕著),可以快速行駛即使暫時還不加速;布恩沒有關閉發動機就下了車輕快地繞過車子走到我這邊,輕快地對我說:「好,挪過來。你會開的。只是別以為開的是每小時四十英里的機車。」於是我開著車,在陽光明媚的五月下午一路穿行。可我不能欣賞這春色,我忙著開車,注意力太集中(好吧,我太緊張太驕傲)了:主日下午沒有活,棉花和玉米從容安詳,騾子在牧場上休閑,人們還穿著禮拜服坐在陽台上和多蔭的院子里,手裡拿著一杯檸檬汁或一碟午餐時剩下的冰淇淋。接著我們開始加速;布恩說,「我們快到一些城鎮了。還是我來開吧。」我們繼續趕路。文明的跡象不斷出現:單個的鄉村小店及交叉路口的村落幾乎是接踵而至;商業充斥著我們的四周,空氣中的確瀰漫著城市氣息,我們車子揚起並為之籠罩的煙塵洋溢著都市風味;連小孩和狗都不再衝到門口柵欄邊看我們及其他三輛在過去十三英里中與我們擦身而過的汽車。

而後鄉村本身也消失了。屋子、鋪子及商店間不再有間距;突然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條兩邊是樹中間有汽車車轍的寬闊整齊的林蔭大道;當然大道上行駛著有軌電車,還有售票員及司機,他們正在放低後觸輪升高前觸輪以調轉方向開回主街去。「現在五點差兩分,」布恩說。「二十三個半小時前咱們還在密西比的傑弗生,八十英里之外。咱們創了紀錄。」我以前到過孟菲斯(耐德也來過。他今天早上告訴我們的;三十分鐘後他將證實自己的話)但每次都坐火車,從沒像這次這樣:看著孟菲斯一點點增大擴展;從容悠閑地消化它如同口中含著的一匙冰淇淋。我從沒作過別的設想只是想當然地以為,如同我們——至少我——一慣而為的那樣,我們會住進蓋育蘇旅館。所以我不知道這次布恩看出了什麼名堂。「我們要去我認識的一種寄宿舍,」他說。「你會喜歡的。上個禮拜我收到了那邊一位姑——女士的信說她的侄子會去那兒看她,所以你還會有玩伴。廚子也可以給耐德找個睡覺的地方。」

「嘿嘿嘿,」耐德說。路上除了有軌電車外還有單馬四輪輕便馬車及薩里馬車——四輪敞篷輕便馬車、單馬雙輪輕便馬車、單座二輪輕便馬車、至少一輛維多利亞馬車,那些馬朝我們翻了幾下白眼可還是鎮定自若;顯然孟菲斯的馬已習慣了汽車——所以布恩沒法看耐德。可他能瞥一下耐德。

「你什麼意思?」他問。

「沒什麼,」耐德說。「看好你的路甭管我。壓根兒用不著為我操心。我在這兒也有朋友。你只需指給我看明天早上這車等在哪就行了,我會在那兒的。」

「要想坐車回傑弗生,」布恩說。「你最好說到做到。我和盧修斯根本沒請你參加這次旅行,所以我們對你一點兒不用負責。對我和傑弗生來說,你回不回去我才不在乎呢。」

「等把這車開回傑弗生後得想法面對普利斯特老闆和莫里先生時,難道還能不在乎誰回去了誰還沒回去?」耐德說。可這話說得太晚了。再糾纏不清提這事已為時過晚。於是布恩只是說:

「得了,得了。我只是說你想回傑弗生的話,最好在我啟程回去時呆在我看得見的地方,你這就嚷嚷開沒法不在乎了。」說話間我們快到主街了——高樓、商店、旅館:蓋斯頓(現在沒了)、皮博迪(現已搬遷)還有蓋育蘇,對於這後者我們麥卡斯林——愛德蒙茲——普利斯特家族的所有成員都矢志效忠奉若家族神龕因為我們的遠房舅父和表兄,西菲力斯·麥卡斯林,即艾克表舅公的父親,是騎手隊的成員之一,傳說當年(或許對某些人來講是傳說。對我們來說這是史實)福勒斯特將軍的兄弟率領這支騎手隊飛速沖入大廳差點逮住了一位聯邦軍隊的將軍。但我們沒開那麼遠。布恩調頭駛入一條小街,幾乎就是個後巷,拐角處有兩個酒館,兩旁的房屋看上去不舊也不新,非常安靜,安靜得像禮拜天午後的傑弗生鎮。事實上布恩就是這麼說的。「我說你們應該昨晚來看的。隨便哪個禮拜六晚上。或者某個工作日晚上鎮上有消防、治安、慈善互助會或其它什麼慣例活動的時候。」

「也許他們都去做早禮拜了,」我說。

「不,」布恩說。「我想不會的。可能他們只是在休息。」

「何以見得?」我問。

「嘿嘿嘿,」后座上的耐德出聲了。我們意識到耐德以前顯然來過孟菲斯。可是也許連祖父都不清楚他來過多少次了,不過祖父可能知道他什麼時候來過。你們瞧,我那時才十一歲。因為這會兒街道空蕩蕩的,所以布恩這次真的轉過頭來了。

「你再來一聲,」他沖耐德說道。

「再來一聲什麼?」耐德說。「我只是說,指明白明天早上這玩意兒等在哪,等它出發時我早就坐在裡頭了。」於是布恩照辦了。我們快到了:一幢房子,差不多跟其它房子一樣得上漆了,坐落在沒有草坪的小院內,前門卻跟井樓一樣裝有格構式折棚。布恩將車停在路邊上。這下他可以轉過來看著耐德了。

「好吧,」他說。「我相信你說的是真話。你最好也相信我的話。明天上午鐘敲八點。我指的是敲第一下,不是最後一下。因為我壓根兒就不會等到敲最後一下。」

耐德已經下車,提著他的小手提包和沾滿污泥的襯衫。「難道你們自己的麻煩還不夠,非得來管我的閑事?」他說。「要是你們明天上午八點完得了事,怎麼就認定我會完不了呢?」他頭也不回地往前走著,邊走邊發出「嘿嘿嘿」的聲音。

「走吧,」布恩說。「瑞芭小姐會讓我們洗洗乾淨的。」我們下了車。布恩從車後部提起旅行袋說,「噢對了,」然後伸手從汽車儀錶板上拔下開關鑰匙裝進口袋,提起旅行袋停了一下,又從口袋中掏出開關鑰匙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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