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跟你和盧修斯一樣有資格旅行,」耐德說。「我更有資格。這汽車是老闆的,盧修斯不過是他的孫子而你根本算不上是他的哪門子親戚。」

「好吧,好吧,」布恩說。「我現在說的是,你一直躺在那油布下讓我跑到爛泥里使出全身力氣單槍匹馬地把整個車子抬出來。」

「夥計,油布底下也很熱,」耐德說。「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而且每次你車子一顛我就得抓住這鐵皮桶怕它把我的腦漿砸出來,更甭提巴巴兒地等那汽油什麼的攙和起來不定也來個爆炸。你想讓我怎麼著?那會兒離鎮只有四英里。你會叫我走回去的。」

「這會兒有十英里了,」布恩說。「你憑什麼以為自己不會走十英里回家去呢?」

我迅速地說:「你忘了嗎?往回約兩英里是沃伊特家。差不多就等於離聖露易斯灣也只有兩英里了 。」

「對,」耐德高興地說。「從這走過去不是很遠。」布恩沒有多看他。

「出來把油布疊起來,別讓它太佔地方,」他告訴耐德。「如果咱們開車得帶著它,那就把它晾一下。」

「都是讓你的車子一顛一蹦給弄的,」耐德說。「聽你的口氣好像是我故意犯了規矩讓你逮我。」

我們停下來的空隙布恩把車前燈給打了起來,此刻他在油布的一角擦乾淨腳和腿然後穿上襪子和鞋子放下褲腿,褲子已經幹了。現在太陽已經下山;已經看得見月光了。待我們趕到波侖堡營地該是深更半夜了。

我知道波侖堡營地現在是個釣魚營地,由一名時干時停的義大利非法釀酒商管理著——「時停」是指每四年新上任的縣治安官了解投他一票的選民們的真實意願時的那一兩周;那一片泛濫低地曾是托馬斯·薩特潘恩幻滅了的男爵夢的一部分和德·斯班少校狩獵營地的所在地,而現在成了排水區;布恩本人年輕時狩獵熊、鹿和豹(或者至少他的長輩們狩獵時他在場)的那片曠野經開墾後現在已種上了棉花和玉米,甚至連沃伊特渡口現在也只是徒有虛名了。

即使到一九○五年仍有殘留的曠野,儘管大多數的鹿和所有的熊和豹(還有德·斯班少校及他的獵手們)已不復存在;那渡口也已無影無蹤;現在我們稱沃伊特渡口為那鐵橋,稱那鐵橋是因為它是我們的第一座鐵橋而且有那麼幾年是我們約克納帕塔法縣人所擁有或者說所知道的唯一的一座鐵橋。可是早些時候,在我們委瑣的契克索君王時期,即伊薩迪貝哈、莫克吐波和自稱為死神的那個弒君篡位者當政時期,第一位沃伊特來到這兒,印第安人指給他看渡口,他建起了商店和渡船並以自己的名字命名,這渡口不僅是方圓幾英里內唯一的渡口而且還是航運的源頭;船隻(冬季河水暴漲時甚至小蒸汽船)都駛到沃伊特的前門,將威士忌、犁、煤油、薄荷糖從維克斯堡運過來又將棉花和動物毛皮運回去。

但即使用騾隊旅行孟菲斯也比維克斯堡近,於是他們修建了一條道路,儘可能直地從傑弗生通到沃伊特渡船南舷側,又儘可能直地從渡船的北端通到孟菲斯。於是騾或牛拉的棉花等貨物開始在那條路線上來去;不久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了一位沒有列祖列宗、自稱波侖堡的巨人;有人說他其實從沃伊特那兒買下了那間光線暗淡住處與商店合二為一迄今為止還算安寧的小單間,包括他(沃伊特)認為自己在古老的契克索渡口所擁有的所謂的所有權;又有人說波侖堡只是向沃伊特建議說他(沃伊特)已經在那兒呆得夠長了現在該從這河往後移四英里當農夫去了。

不管怎麼說,沃伊特正是這樣做的。而後這個曠野環抱著的小小的僻靜隱居之所真的成了喧囂之地:它是那些臨時的租船人和固定的犟頭犟腦的騾倌的宿舍、飯莊和酒吧,趕騾的人帶著兩到三(必要時)四頭已充分準備好的共軛騾在泛濫低地的兩側接四輪運貨車,然後吆喝著把沉重的貨車趕上河一側的渡船,再從河的另一側將貨車從渡船趕上高地。這是一方喧囂之地;來來往往的都是男人。可那時候都是粗魯之輩,別無他人,直到薩托里斯上校(我不是指那位一半通過繼承一半通過近親關係獲得爵號的銀行家;那位對布恩和我此時此刻所處境遇負有責任的銀行家;我指的是他的父親,真正的南部聯軍上校——是名戰士,國務活動家,政治家,決鬥士;而根據一位二十歲的約克納帕塔法縣青年的旁系侄子們或堂弟們的說法,是個殺人犯)在七十年代中期修建起鐵路並破壞了這片喧囂之地。

但沒有毀了波侖堡營地,更不用說波侖堡了。西行馬車隊的到來驅走了河面上的船隻並將沃伊特渡口改為波侖堡渡口;鐵路的鋪設使成捆成包的棉花得以從四輪貨車上消失,從而也將渡船從波侖堡營地搬走,但僅此而已;四十年前在與商人沃伊特的樸素交易中,波侖堡顯示出他完全能預測並駕馭未來的突變;而今,他的機敏、幹練和博識在他兒子身上得到了體現。他兒子也是一位巨人,一八六五年從(據他說)阿肯色州的一個游擊隊中光榮退役回來,而那游擊隊長的名字他後來再也沒能回憶起來,回來時(據說)他外套里塞滿了還沒切割的美鈔。從前,人們路過波侖堡營地在那兒過夜;現在他們特意來波侖堡營地旅行,總是在晚上而且往往很迅速,好讓波侖堡在執法人員或牛馬主人趕到之前有充分的時間把牛、馬淹沒在沼澤地中。因為除了成群結隊怒火中燒的畜牧人跟蹤一去不返的牛、馬足印而來,以及縣治安官們跟蹤那些真正的兇犯來到波侖堡營地外,至少有一位緝私酒官員在此留下了一串一去不返的足跡。因為老波侖堡只賣威士忌,這位小波侖堡還釀威士忌;他如今經營的地方婉轉地打著舞廳的幌子,而到了八十年代中期波侖堡營地在方圓幾英里成了恐怖與義憤的代名詞;牧師及老太太們試圖提名以將波侖堡及其酒鬼、騙子、賭棍、窯姐逐出約克納帕塔法縣可能的話逐出密西西比州為整個綱領的縣治安官。可是波侖堡和他的周圍環境——馬房,遊樂場所,怎麼稱都行——從不干擾我們局外人;他們從不走出自己的地盤也沒有法律強迫誰去他們那兒;而且,他的新副業看來效益頗佳,傳說凡雄心抱負只限於瘸腿馬和干母牛的人那兒已不再歡迎。於是明智的人們乾脆不管波侖堡營地的事了,當然也包括縣治安官們,他們不僅明白事理而且有妻小家室,還有不久前在那個方向失蹤的聯邦緝私酒官員作儆戒呢。

也就是說,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一八八六年夏天,一位名叫希拉姆·海濤渥爾的浸禮會牧師——也是一位巨人,跟波侖堡本人一般高也幾乎一般大,他在一八六一到一八六五年間禮拜天是福勒斯特 騎兵旅的隨軍牧師之一,其餘六天是福勒斯特最冷酷殘忍的騎兵之一——懷揣《聖經》赤手空拳長驅直入波侖堡營地用拳頭使整個地段皈依基督教,行的話一次一拳,不行時一次兩、三拳。所以到一九○五年五月的這個黃昏,當布恩和耐德還有我接近這一地段時,波侖堡正在他唯一的後代一位五十歲的老小姐身上完成他的第三次化身:她是位一本正經身材瘦弱表情嚴肅的女人耕種著一百六十英畝的低洼棉花良田和玉米良田並經營著一個小店,小店上面的閣樓里放置著一排玉米殼做的床墊,上面有十分乾淨整潔的床單、枕套、毯子供漁夫及捕獵狐狸和浣熊的人過夜,他們(據說)第二次再來時不是為了打獵或捕魚而是坐到波侖堡小姐擺好餐具的桌邊用餐。

她也聽見了我們到來的聲音。我們也不是第一批去的;她說我們是近兩年內路過此地的第十三輛汽車,近四十天里已有五輛汽車路過;她已經丟失了兩隻母雞或許得開始把所有牲畜圈進欄內,甚至包括獵狗。她和廚師還有一名黑人男子已站在前門廳,遮著眼睛看我們開上前去時車前燈幽靈似地閃爍不定。她不僅早就認識布恩,而且先認出了車子;儘管這之前只有十三輛汽車經過此地,她卻已經很善於識別各種不同的汽車了。

「這麼說你們還真的把車子開進了傑弗生,」她說。

「這一年工夫?」布恩說。「哎呀,波侖堡小姐,這車打那以後比傑弗生遠一百倍一千倍的地方都去過了。你還是別計較了:你得跟別人一樣習慣汽車。」說這話時她正提到兩年內那十三輛汽車,還有兩隻失蹤的母雞。

「至少他們好歹乘過一回汽車了,」她說,「這玩意我可說不上什麼。」

「你是說你一回汽車也沒乘過?」布恩說。「噯,耐德,」他說,「從那兒跳出去把那些包也提溜出來。來,讓波侖堡小姐坐前面,這樣可以看看外面。」

「等等,」波侖堡小姐說。「我得吩咐一下愛麗絲晚飯的事。」

「晚飯可以等會兒,」布恩說。「我敢說愛麗絲也從沒乘過汽車。來吧,愛麗絲。跟你在一起的是誰?你丈夫?」

「我沒考慮過丈夫,」廚娘說。「就算要考慮也不會是伊福姆。」

「不管怎樣把他帶上吧,」布恩說。廚娘跟那男人走過來也上了車,坐在後排座位上,邊上是汽油罐和疊著的油布。耐德和我站在從開著的門裡瀉出的燈光中看著車子,紅色的車尾燈,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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