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又是一個星期六。事實上是槍擊事件後的那個禮拜六;魯達斯又開始每星期六晚上領薪了;也許他連騾子也不借了。還不到八點,我背著準備裝錢的帆布袋在廣場周圍兜收運貨款還不到一半,剛剛在農具店收完賬款,布恩快步走了進來,他平時走路沒那麼急的。我本應該疑竇頓生。不,我應該立刻就明白怎麼回事了,因為我一直就很了解布恩,何況觀察他和那輛汽車已經有一年了。沒等我攥緊拳頭,他已伸手一把奪去了我的錢袋。「把袋子留下,」他說。「快點。」

「喂,」我說。「我才開始呢。」

「我說了把袋子留下。快點兒。快點。他們得趕二十三次,」他說著已經轉過身去。他完全不管未付的運費賬單。它們只是些紙張;鐵路公司有的是。而帆布袋內裝的是錢。

「誰得趕二十三次?」我問道。二十三次是早晨出發的南去列車。噢,對了,傑弗生鎮那時有客車,相當多,所以得給它們編號來區別。

「見鬼,」布恩說,「你連聽都不聽我怎麼好好跟你講呢?你老爺子昨晚死了。我們得快點。」

「他沒死!」我說著叫了起來。「今天早晨我們經過前門廳時他還在那兒。」的確如此,父親和我都看見他在那兒,在看報,要不就是坐著,或是站著,總之(跟往日一樣)等著到時間去銀行上班。

「誰說是老闆來著?」布恩說。「我說的是你外公,你媽的爸,在傑克遜還是莫比爾什麼的。」

「噢,」我說。「你連聖路易斯灣和莫比爾都分不清?」既然現在沒事了,情況就不同了。聖路易斯灣離這兒三百英里;我幾乎都不認識萊塞普外祖父,他只在聖誕節時來過傑弗生兩次,我們也只是夏天時去過他那兒三次。而且,他已經病了好久了;我們——母親和我們——去年夏天去看他時,他其實已病入膏肓,儘管我們當時沒有意識到(母親和嘉莉大媽去年冬天也在那兒,因為你亞歷山大叔公一個月前剛剛出生,當時大家以為我外祖父快要死了)。我說「儘管」,是指母親;對孩子來說,老人一旦生病就已經放棄了生存;死亡的真正降臨可以說只是清除了那種氣氛,而不能帶走任何已經不存在的東西。

「行了,行了,」布恩說。「快點就是了。傑克遜也好,莫比爾也好,新奧爾良也好——我只知道是往南方向的什麼地方,不管是什麼地方,他們還得趕那班火車。」這番話——新奧爾良這一地名,與其說是他當時順口說出不如說是他隨口漏出的——應該讓我明白一切了,它透露了布恩肆無忌憚的夢想、企圖和決心;他後來精心策劃引誘我加入只是證實了這一點。但是或許我當時還沒從驚愕中恢複過來;而且當時我不像布恩那樣了解很多細節,所以我們只是飛快地抄近路穿過廣場趕回家去,我一路小跑著。

家中一片混亂。離火車開車不到兩個小時,母親忙得顧不得為外祖父悲痛傷心:她只是臉色蒼白、神情急切、動作快捷。回家後我聽說了布恩已經告訴過我兩次的事情:祖父祖母也要去參加萊塞普外祖父的葬禮。祖父和外祖父在大學是同班同學,又是密友;結婚時互為儐相,父親和母親在芸芸眾生中彼此選中,願結連理(我知道你們稱之為終身伴侶),或許多少取決於祖父與外祖父的這層關係,祖母和萊塞普外祖母相距甚遠,作為獨子之母和獨女之母,相互間彬彬有禮、客客氣氣。而且,那時候人們把葬禮而不是死亡看得很重:人們對死亡習以為常:沒有哪家的家史不是星星點點布滿墓碑,亡故者在人世間匆匆而過甚至沒能在墓碑上留下名字——當然除非他們的母親也長眠在同一墓中,這種情況要比你想像的更經常發生。更不用提二十、三十或四十多歲的丈夫們、伯父伯母們,還有祖父祖母們,沒有子嗣的叔祖叔祖母們,他們那時死在家中他們出生時的房間和床上,而不是死在名稱中婉轉地含有垂暮之意的小單間里。可是葬禮——安葬儀式——猶如牢固的細線能夠延伸的距離和承受的重量超出了傑弗生鎮到墨西哥灣的範圍。

所以祖父和祖母也將去參加葬禮。順便說一下,這樣一來,因為鎮上沒有其他近親,我們——我和三個弟弟以及嘉莉大媽——就將被送往十七英里之外的扎克·愛德蒙茲表兄的農場在那兒呆到父母親回來;順便再提一句,這樣一來,父親和母親將離開四天。其實這就意味著祖父和祖母甚至四天後都不會回來。因為祖父每次離開傑弗生外出,要麼去時要麼歸時,都會在他喜歡的新奧爾良呆上兩三天,即使只去孟菲斯也是如此;而這次他們很有可能帶母親和父親一起去。事實上這樣一來意味著布恩曾經兩次極其漫不經心卻仍有幾分疑慮地向我提起過的情形:那輛汽車的主人,以及其他所有對車子具有或甚至只是自認為具有支配權的人,將在離開車子三百英里的不管哪個地方呆上四天到一個禮拜。可見他那些引誘我、腐蝕我的不高明伎倆不過是進一步的證據而已。那些伎倆甚至不是賞金或小費。他完全可以獨自把車開走,而且如果我不受腐蝕的話他肯定會單獨把車開走,儘管他知道將來某一天他得把車弄回來或者自己回來一趟承擔自己行為的後果,要不然等祖父的警察抓住他則後果更為嚴重。因為他必須回來。他還能去哪?他對其他地方一無所知,對他來說,傑弗生、麥卡斯林、德·斯班、康普生這些字眼,這些名字不只意味著家,而且意味著父親和母親。但是某種暴民的判斷力,某種初露端倪簡樸單純的謹慎與常識驅使他至少先從我下手,把我作為人質之類。而且他無需先試探、考驗我。大人們說起孩子的天真單純時,他們並不真正清楚是什麼意思。如果追問下去他們會進一步說,噢,就是無知嘛。孩子其實既不無知也不單純。對於十一歲的男孩來說,他早就沒想過任何一種犯罪活動。孩子唯一的單純在於,他還沒有年長到渴望從犯罪中收益,可這不是單純而是慾望;他的無知在於,他還不清楚如何進行犯罪,可這不是無知而是個頭問題。

然而布恩並不清楚這點。他必須引誘我。而且他時間十分倉促:只有火車開出到天黑那段時間。他完全可以不做準備,從零開始,明天或後天或星期三之前的任何一天(包括星期三)。可是今天,此時此刻,是他最佳行動時間,全傑弗生鎮都看見了車子,車子已經發動,準備出發;就好像神靈自己向他提供了從十一點○二分到太陽下山這段免於受罰的時間,他若蔑視或忽視神靈就得自擔風險。車子過來了,祖父和祖母已坐在車裡,帶了一隻鞋盒子,裡面放著炸雞、芥末拌蛋黃和糕餅備作晚飯,因為要到一點鐘在樞紐站換成特快列車後才有餐車,祖母和母親現在都已十分了解祖父和父親,知道不管誰死了,他們都不會等到一點才吃午飯。不,如果失去親人的不是母親而是其他任何什麼人,那祖母也不會等到一點才吃午飯的。不,那也不對;祖母比她兒媳更有見識;或許母親需要的只是做個女人。男人不會妥善處理死亡;他們抗拒死亡,試圖回擊死亡,結果元氣大傷;而女人們只是繞過死亡,用溫柔及時的不抵抗聯盟來包圍死亡,像棉絮胎或已去掉刺不會構成傷害的蜘蛛網,不僅具有一定的規模和可用性,而且很有用,就像一位身無分文的單身漢親戚或老處女親戚隨時可叫來湊個數或引一位額外的客人坐下來吃飯。祖父和祖母的手提包已經系好在車子的防護板上。桑·托馬斯已經把父親和母親的手提包拿出來放到街上,我們大家都跟在後面,母親披著黑面紗,父親戴著黑臂紗,我們和抱著亞歷山大的嘉莉大媽一起跟在他們身後。「再見,」母親說,「再見,」她隔著面紗一一吻過我們,身上的氣味跟平時一樣,但好像還夾雜著憂悶悲哀的氣息,就像那薄薄的什麼也遮蓋不住的黑色面紗,似乎從三百里外聖露易斯灣經銅線傳送來的不止是一個機器操作的電訊;噢,真的,她吻我時我聞得到這氣味,她說,「你是大孩子,是男子漢了。你得幫助嘉莉大媽照料好弟弟們,這樣他們就不會令露易莎表姐擔心了,」說著她已趕緊坐到車內祖母身邊,這時布恩說話了。

「我得把油箱加滿午飯後好開到麥卡斯林莊園去。我想盧修斯現在可以跟著一起去,從火車站回來的路上他可以幫幫我。」你瞧,一切多麼順利。太順利了,讓人有點不好意思。就好像高尚正直在跟祖父母、父母親過不去。對,也在跟我過不去。甚至傑弗生鎮只有兩三年的汽車歷史這一事實也唆使布恩——對,我們——犯罪。石油公司代理人盧旺斯威爾先生負責向約克納帕塔法縣內所有商店供油,他的油罐安置在火車站的邊側小道,這兩年來,他還安裝了一個特殊的汽油箱和加油泵,由一名黑人負責加油;布恩或其他任何需要加油的人只需把車子開過去停下來並下車,那黑人就會把前座掀起用他專門的凹口棒測量一下油箱然後加滿油收下錢或者(如果盧旺斯威爾先生不在那兒)讓你自己在一本油膩膩的分戶賬上寫下名字及所加油的加侖數。但是,儘管祖父買車已有一年,他們中——祖父或祖母或父親或母親——既沒人知道車子是怎樣開動的,也沒人冒失地(或僅僅是好奇地)就這一問題問過布恩或以此考驗一下他的能力。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