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4

在木材公司進入大森林開始砍伐森林之前,孩子還回過營地一次 。德·斯班少校本人可就沒有這份眼福了。可是他歡迎大伙兒再去使用營地里的那所房屋,歡迎他們隨時到森林裡去打獵,於是在山姆·法澤斯和「獅子」死去的那最後一次打獵後的第一個冬天,康普生將軍和華爾特·艾威爾想出了一個點子:把他們這些過去一起打獵的老夥伴組織成一個俱樂部,把營地出租並出讓進森林打獵的特權——這點子顯然出自老將軍那多少有點幼稚的頭腦,不過倘若說這實際上是布恩·霍根貝克本人的發明倒也不好算委屈他。就連那孩子聽說了也能識別出它不過是一種花招:既然無法改變豹子,那就想辦法改變豹皮上的斑點。這樣一個毫無現實基礎的憑空設想的計畫有一陣子似乎把麥卡斯林也吸引住了,彷彿一旦他們說服德·斯班少校回到營地去,沒準他真的會改變初衷似的,這一點就連那孩子也不相信。他果然沒有改變初衷。孩子不知道德·斯班少校當時拒絕這一建議時的情況怎麼樣。研究這個問題時孩子並不在場,麥卡斯林也從未跟他說過。不過到了六月,到了該聯合慶祝他們兩人的生日的時候,沒有人提起這件事,轉眼又是十一月了,也沒有人談起要借用德·斯班少校的林中房屋,孩子始終不清楚德·斯班少校是否知道他們要去打獵的事,但他敢肯定老阿許是會這樣告訴少校的:孩子、麥卡斯林、康普生將軍(這回也是將軍的最後一次打獵了)、華爾特、布恩、譚尼的吉姆和老阿許把兩架大車裝得滿滿實實的,趕了足足兩天的路,走了差不多四十英里,來到了這孩子從未到過的一個陌生地方,在帳篷里住了兩個星期。第二年春天,大伙兒聽說(不是從德·斯班少校那裡聽說的),少校把砍伐森林的權利賣給了孟菲斯的一家木材公司,六月里的一個星期六,孩子跟隨麥卡斯林進城,來到德·斯班少校的辦公室——這是個寬敞的、空氣流通的、四壁擺滿書的二層樓房間,一面牆上有幾個窗戶,看出去是幾家商店破破爛爛的後院,另一面牆上有一扇門,通向俯瞰廣場的帶欄杆的陽台,還有一個掛著帳幔的小壁龕,裡面放著杉木水桶、糖罐、勺子和酒杯,還有一隻外面套著柳條筐的小口大酒瓶,裡面是威士忌,在寫字桌上方有把竹子和紙糊的大風扇在來回擺動,老阿許正坐在門口一把翹起兩隻腳的椅子里,在拉風扇繩子。

「那還用說,」德·斯班少校說,「阿許沒準自己也想躲到森林裡去快活幾天呢,到了那兒,他可以不用吃黛西 做的飯了。反正他老在嘀嘀咕咕嫌這兒的飯不好吃。你們是不是打算帶誰一起去?」

「不,先生,」孩子說,「我原先想也許布恩……」布恩已經在霍克鋪當了六個月保安官了;當初德·斯班少校和木材公司談好條件——也許說彼此達成妥協更接近事實,因為木材公司決定,與其讓布恩當伐木隊的工頭,還不如讓他當鎮上的保安官。

「好吧,」德·斯班少校說,「我今天就給他打電報。讓他在霍克鋪接你們。我讓阿許坐火車去,讓他們帶些吃的到森林裡去,這樣,你們只消騎馬上那兒去就行了。」

「好的,先生,」他說,「謝謝您了。」接著,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又響了。他本來沒打算開口,可是他知道自己會說的,他早就知道自己會說的。「也許要是您也……」他的聲音一點點變輕了。這聲音終於停住了,他也不知道怎麼會的,因為德·斯班少校根本沒有開口,而且是在他的聲音沉寂了以後德·斯班少校才移動身子走回到桌子和桌子上放著的文件前面去的。那些文件根本沒有動過,因為孩子走進房間時,少校正拿了份報紙坐在桌子前,孩子站在那兒俯視這個矮矮胖胖的花白頭髮的人,穿著一件素凈上好的絨面呢外衣和一件潔白得耀眼的襯衫,但在孩子的印象中,他老是腳蹬皮靴,身穿一件滿是泥巴的燈芯絨外套,鬍子拉碴的,坐在一匹毛瘮瘮的、健壯有力、跗關節長長的牝馬背上,前鞍鞽上橫擱著一支破舊的溫徹斯特卡賓槍,那隻藍色的大狗則一動不動有如青銅像似的站在馬鐙旁,在那最後一年的打獵時,少校和「獅子」就是這樣站著的,而反正在孩子眼裡,這個人和這隻狗都變得多少有點相像了,就和兩個在戀愛與事業上都有一手的人在長期戀愛與一起工作之後有時真的會變得相像一樣。德·斯班少校的頭再也沒有抬起來。

「不。我這幾天事情太多。不過我祝你們運氣好。要是有可能,給我帶只小松鼠來也好。」

「好的,先生,」他說,「我會給您帶來的。」

他騎上了他的牝馬,那頭他自己養育長大並訓練好的三歲口的小母馬。他是半夜後不久離開家的,六小時之後,他甚至沒讓牝馬出汗就來到了霍克鋪,他一直以為這個小小的木材轉運站也是德·斯班少校的私產,其實德·斯班少校好多年前僅僅把一塊地皮賣給了木材公司,也就是現在修了岔軌、造了貨運月台和零售商店的那塊地皮。雖然他事先已經聽說了,也相信自己是有精神準備的,但放眼向四周一看,仍然大吃一驚,既感到黯然又感到愕然:原來這裡出現了一座已蓋了一半的新的木材加工廠,建成後要佔兩到三英畝的面積,而堆積的鐵軌不知有多少英里長,上面新生的鐵鏽顏色還是鮮紅鮮紅的,還有一堆堆枕木稜角還很鋒利,上面塗了木餾油,這裡還有至少可以給二百頭騾子用的畜欄和槽頭,還有許多給趕牲口人住的帳篷;於是他儘快把他的牝馬安排好託人照料,送入馬廄,不再朝鎮子看一眼,便帶了他的槍登上運木列車的守車,爬上圓形的眺望台,只顧盯著前面那堵森林築成的牆,進入那裡之後不管怎麼說他可以再一次躲藏起來,遠離塵囂了。

接著,小火車頭尖叫了一聲,開始移動了:排氣管急急地震顫著,鬆弛的車鉤開始懶洋洋而不慌不忙地拉緊,一陣碰撞從車頭一點點傳到車尾,當守車也往前移動時,排氣管變為發出一陣陣深沉、緩慢的啪啪聲,孩子從圓形眺望台望出去,只見火車頭完全拐過了這條鐵路線上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彎道,隨後便消失在大森林裡,把身後的一節節車皮也拖了進去,就像是一條骯里骯髒的不傷人的小草蛇消失在野草叢裡,還把孩子也拖進森林,不久就以最大的速度,發出咔嗒咔嗒的響聲,又像過去那樣疾駛在兩堵未經砍伐像雙生子那樣相像的林牆之間。這列火車以前倒是沒什麼害處的。不到五年之前,華爾特·艾威爾就站在這節行進的守車裡打中了一隻有六個叉尖的公鹿,對了,還有關於那隻半大不小的熊的逸聞呢:火車第一次開進三十英里外林中採伐地的那回,有隻熊蹲在鐵軌之間,屁股翹得老高,像是只在嬉戲的小狗,它正用爪子在刨掘,看看這裡是不是藏有什麼螞蟻或是甲蟲,也許僅僅想仔細看看這些古怪勻稱的、方方正正的、沒有樹皮的木頭,它們一夜之間不知打哪兒冒出來,形成了一條沒有盡頭的數學上的直線。它一直在那兒刨掘,直到坐在扳了閘的機車上的司機在離它不到五十英尺處朝它拉響了汽笛,才瘋狂地跑開,遇到第一棵樹就爬了上去:那是棵幼小的 樹,比人腿粗不了多少,這隻熊爬到再也沒法往上爬的地方,抱緊樹榦,當司閘員把一塊塊石碴朝它扔去時,它把腦袋縮在脖子里,就像一個男人(也許應該說像個女人)會做的那樣。而當三小時後,機車第一次拉著裝滿原木的車皮開回來時,那隻熊正往下爬到那棵樹的半中腰,看見火車開來,又趕緊爬上去,爬到再也沒法爬的地方,抱緊樹榦,看列車開過去,等到下午火車重新開進森林,它還在那裡,等到黃昏時火車開出森林,它依舊在樹上;那天下午,布恩正好趕了大車到霍克鋪去拉一桶麵粉,聽到了火車上的員工說起這檔子事,便趕緊和阿許(當時兩人都比現在年輕二十歲)到那棵樹下坐了整整一宿,不讓人家用槍打它,第二天早上,德·斯班少校把這運木材的火車扣留在霍克鋪,這一天日落前不久,在場觀看的就不僅是布恩和阿許了,還有德·斯班少校、康普生將軍、華爾特和麥卡斯林,當時他只有十二歲,而這隻熊在樹上待了差不多三十六個小時才下樹,連一口水都沒喝過。麥卡斯林告訴那孩子,一時大家還以為熊就要在那兒的取土坑邊停下來喝水呢,當時他們這群人都站在那兒,但那隻熊瞧瞧水,頓住了,瞧瞧人,又瞧瞧水,卻沒有停下來喝水,而是小跑著走了,用的是熊奔跑的姿勢,兩對爪子,一前一後沿著兩條分開而卻又是平行的路線前進。

當時那列火車還是沒什麼害處的。他們在打獵營地里有時候能聽見這運原木的火車經過的聲音;這是有時候,因為根本沒人操心自己聽見了還是沒有聽見。他們有時聽見空車開進森林,跑得又輕又快,只聽得車皮發出的輕微的咔嗒咔嗒聲、小火車頭排廢氣的聲音以及那發出烤花生小販用的哨子般尖厲的汽笛聲,那短促的一聲剛發出,便被沉思默想、不理不睬的大森林吸收了去,連一聲迴音都沒有。他們又會聽見滿載的火車從森林深處駛出,這時行駛得不那麼快了,可是給人一種幻覺,彷彿在用爬行速度前進的是一架發狂的玩具,它這時為了保存蒸汽也不鳴笛了,僅僅從瘋狂的、毫無意義的虛榮心出發,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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